三日的时间容易过。
村里人见马车再度前往贺疏弦家,还以为是云希音要回母家一趟。不知情的不会拦,知情的也没阻拦。倒是贺婶子那边给贺疏弦递了个口信,要她给学童们放一日假,可贺疏弦还是拒绝了。
送行也只是徒增伤感而已,又不能改变什么。
可在学堂中的贺疏弦心不在焉的,连书卷拿倒了都不曾发觉。她听着学童念书的咿呀声,想到的是马车辘辘声,想的是入京路上多风尘。在贺婶子第三次着人来催的时候,贺疏弦终于没压抑住内心沸腾的情绪,将书一扔,拔腿就往外面跑。
马车已经到村外了。
云希音喊了声“停”。
“殿下?”碧河转头看云希音,生怕她要留下。
云希音掀开车帘,在碧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在路边折了一枝桃花,抬眸看一路奔跑过来的人。
贺疏弦出了一身汗,她眼眸湿漉漉的,凝望着云希音,半晌才喊了一声:“云娘。”
云希音:“我将旧衣、琴带走了。”
贺疏弦点头。
将桃花枝递给贺疏弦,云希音抬手抚了抚她的眉眼,柔声道:“阿渝,珍重。”
贺疏弦轻声回答,她捏着桃花枝,半晌后才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送信给我。”
云希音扑哧一笑,说:“给你信你就来吗?”
贺疏弦用力一颔首:“来。”就算是跋山涉水,就算是淌过刀山火海,她也愿意前往。
云希音心中轻叹,这样的贺疏弦,她哪里忍心将她卷入风波中呢?
贺疏弦挡住碧河,代替她扶云希音上了马车。
短暂的倾诉后,马车还是要回长安的。贺疏弦在道上驻足,她看着云希音掀帘回望,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最后只余下一个狭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云希音离开后,贺疏弦很是不喜欢空荡的屋子,在吃饭的时候 她一个人望着多拿的碗筷出神,最后挤出一抹极其无奈的笑容。明明阿娘逝世后,好多年都是她自己度过的,怎么短短数月就将数年习性驱逐得一点不剩呢?
可没了云希音,生活还是要照旧过的。贺疏弦没捡起打猎事,而是留在村学中教书。一开始,还有些不明就里的人来询问云娘的事儿,可慢慢的,没人跟贺疏弦打探消息了。偶尔谈起,也不会让贺疏弦听见。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秋收的时候,县里传来消息,说是圣人晏驾了,年方十五的太子杨挚灵前继位,仍旧沿用先帝年号。村中议论几句,可天高皇帝远的,除了读书人要注意忌讳,平头百姓哪里会管长安的那些事儿?
贺疏弦一边在村学教书,一边开始学习“三礼”。随着日子流逝,她非但没能忘记云希音,那前往长安的念头也与日俱增。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村中热情的婶婶们上门,再度殷勤地替她说亲事,贺疏弦用已有妻一一婉拒。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她娘子是长安的高门大户,有门第之见,非得等贺疏弦考进士方同意她们的亲事。说亲的人少了,来劝她读书的人却是多了起来。贺疏弦啼笑皆非,可考进士的念头不知怎地在心中生根发芽。
如果真有幸考中,她就去看看云娘,只看一眼,知晓云娘是否安好,然后立马回乡,应当不会如何吧?可想是这么想的,贺疏弦没着手做。直到昌平二年五月,有自长安归来的游客,恰是贺家村的。贺疏弦跟对方打听,乍闻长安云府败落事,她立马就想到云希音。
“那云家本是长安富户,可长安多权宦,哪能跟对方硬碰硬?再加上子孙不合,更是给外人可趁之机。现在好了,云家彻底败落,男女俱为富贵人家的奴婢。”谈起云家事,那客人很是唏嘘。
贺疏弦听了一耳朵,回去的时候越想越不安,她想细细打探,可那人跟云府没什么交情,说不出所以然来。那人也是听了贺疏弦的一些事情,怕贺疏弦动念,立马谆谆劝诫道:“那可是浑水,黎民拿什么去趟呢?”
贺疏弦反问:“那要是官身呢?”落在心中的种子破土而出,在春风吹拂下,更是不可收拾。
里正听说贺疏弦的打算,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将贺疏弦请到家中来。他一双精明的眼觑着贺疏弦:“你阿娘对你可没这个要求。”
贺疏弦抿唇说:“可我不放心。”
里正吹胡子瞪眼:“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贺疏弦很歉疚地开口:“抱歉。”里正叔公的确帮了她很多,但是……她不想因为一时的退缩而懊悔终生。在得到云府的坏消息后,她总是做一些鲜血淋漓的噩梦,云娘问她为什么不救她,她根本不敢想。
里正意味深长道:“大郎,出了相州,风来雨来,得靠你自己了。京城是恶地,你阿娘若在,一定不会让你去的。”
“我知道。”贺疏弦点头,“可我也有很多不得已。”
里正见劝不听贺疏弦,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摆了摆手,在贺疏弦出门的时候,才说:“带上你的长.枪去长安。”
贺疏弦眼中藏着困惑,半晌后,应了声“好”。
举子每年十月便要抵达长安,在此之前,得通过县试、府试方能获取资格。从五月到八月,贺疏弦一直在忙碌,从安阳县尉手中取得举荐书后,就是参加府试了。
按照往年惯例,府试是由司功参军主持的。但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相州刺史贺群竟亲自来当主考官。帖经、诗赋、试策三场后,刺史还亲自进行口问。
贺疏弦察觉到贺群在打量自己,生怕身份上出了纰漏。等到最后结果出来,被点为相州第一,取得解状,贺疏弦才暗松一口气,准备入京参加省试。
昌平二年,九月中旬。贺疏弦快马加鞭,抵达长安。虽然忧心云希音安慰,可还有一些事情要做。除了上尚书省交纳家状,还得找住处。举子集于长安,房租也跟着水涨船高。贺疏弦倒是还有些钱,都是当年云希音离开时留下的。一想到云希音可能面临的困境,她便不愿意再动那些钱财,只想着留下打点。贺疏弦打听过,家贫的士子大多借住在道观、寺庙里温书,她也做那样的打算。
重阳节后,西风下丛菊摇曳。
城外道上,登高怀远的士子众多。
贺疏弦背着书箱缓步前行,她没有雇佣力役、仆僮,一切事宜都要靠自己料理。虽然疲惫了些,可至少没有被人揭穿身份的忧虑。等到安顿下来后,再去打探云希音的消息。贺疏弦心中暗暗思忖。
忽然间,一阵尖利的叫声传来。贺疏弦下意识地回头看,忽然间一匹快马发了疯似撒蹄狂奔,而在不远处,有几个年轻的女郎以及奴婢、仆妇。要是让那快马撞上去,指不定会有人受伤。
贺疏弦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疯马伤人,她眉头一拧,将书箱卸下,把藏起来的匕首一抽,当即一纵身朝着疯马奔去,顾不得看马背上的郎君,她将缰绳一扼,匕首干脆利索地朝着疯狂的马身上扎去。这马大抵是被人用了药,力竭之后也活不成。
骏马轰然倒地,嘶鸣声很是痛苦。
马背上下来的锦衣青年惊魂不定,可一看花高价钱买下的名马奄奄一息,当即怒火充盈。他瞪向贺疏弦,将满腔怒意发泄在她的身上,怒气冲冲道:“你这厮是哪家的?”他看贺疏弦麻衣粗布,眼神中已经先带上不屑与鄙夷。
“世子、世子——”呼声接二连三响起,正是这青年的仆从快马赶来。
贺疏弦不卑不亢:“某——”
只是她才说一个字,就被青年不耐烦的语气打断:“你知道这马价值多少吗?你伤了我的马,准备怎么赔偿?”
贺疏弦眉头紧锁,要不是她拦着马,骑马的也要摔个腿断骨折不可。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萧二,你好生蛮横,不感激人家救命之恩就算了,还想人家赔偿?”一道叱声传出,却是一旁的小娘子缓过神来,瞪圆眼睛看横眉怒眼的青年。
那被称作萧二的青年拉着脸,咒骂一声“晦气”,他瞧见不远处的书箱,顿时一脸了然,朝着贺疏弦不怀好意道:“原来是入京来参加省试的举子。只是不由京兆府和两监,田舍郎终究得回去垦地呢。”
贺疏弦不动声色,可对长安官宦人家的印象落到谷底。她听到“世子”二字,不知是哪家王侯?
小娘子叉着腰骂道:“总比靠着门荫浑噩度日好。”她扭头转向贺疏弦道,“小郎君别理会他,萧二此人就是小肚鸡肠、尖酸刻薄。”
贺疏弦:“……”这小娘子当着那人的面如此评说,这笔账不会被记在小娘子身上,恐怕会在她的身上清算啊!贺疏弦无心跟长安贵胄搭话,施了一礼后便去将书箱背起来,作势要走。
那蒙贺疏弦所救的小娘子提着裙裾就要追赶,被回神的仆妇一拦。仆妇上前几步,拦住贺疏弦,笑吟吟说:“小郎君对我家小娘子有恩,我们也不可知恩不报。小郎君若是有闲暇,来宣阳坊杜家坐一坐。”
仆妇说得含蓄,谁不知京兆杜氏是簪缨之家?她家小娘子是相门之女,对举子助益良多。
贺疏弦心不在焉,背着书箱就走。直到上山时她才忽地记起,若是有人帮忙查一查云娘也好。可万一找的人就是推手呢?贺疏弦的心思蓦地冷却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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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