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太直白,李桐枝仓惶垂目,躲开他促狭的目光,轻咬住嫣然如花的娇嫩下唇,低低“嗯”了一声。
“不多考虑考虑吗?今日这御花园中比贺凤影强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刚好我在这儿,你瞧中了谁说一声,大不了我做主赐个婚,保证没人会不乐意。”
说完,忧心李桐枝不能了解其他人的好,他还自顾点出几位他未来可能会重用的青年,讲解他们的家室和人品。
他一边说,一边点头。
像是如果一会儿说到他觉得般配的,不问她意见,直接赐婚都有可能。
“父皇。”她生怕这可能成真,秀眉蹙得紧,深吸一口气,终是鼓起勇气打断道:“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想选的驸马只有贺凤影一人,您不用介绍其他人给我了。”
其他人再千好万好,也不是她青梅竹马相伴至今的倾心对象。
他们不曾将她从皇兄皇姐欺凌中解救出来,不曾陪她共度母妃逝去的灰暗时光,不曾与她相约年年岁岁不改深情。
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贺凤影的好。
然而迎上父皇的视线,李桐枝才发觉他不知是不是因被中止陈述所以心情不好,牵在唇角的笑容都消失不见了。
连带声音也低沉成辨不出喜怒的冷淡,问:“你确定就是贺凤影吗?”
压迫感陡然加重,继续对视实在是场考验。
小姑娘胆怯得厉害,连心尖都在颤动,难以说出话来,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攥紧,很坚定地点了头。
“行。”
这一个字出口,沉甸甸压在李桐枝肩上的重量烟消云散。
仿佛方才感受到的压力都是她的错觉。
皇上恢复悠然微笑的模样,将目光挪回到燃得正热的火盆上,捡起旁边的铁夹拨了拨炭块儿,随意吩咐宫人道:“园内人多,你们替朕和小九去把贺凤影那小子找来吧。”
须臾工夫,霞姿月韵的贺小侯爷被宫人引入亭中。
目及披着被子烤火的皇上,贺凤影瞳孔微缩,眉心直跳。
皇上招手令他至身前,他只得熄灭同李桐枝说话的心思,先拱手道安:“陛下。”
“得了,小九既然态度明确选定了是你,就你俩说话吧,朕去和其他人行酒令玩儿了。”
语罢,他掀掉被子,掸了掸坐皱的衣摆,阔步离开思危亭。
贺凤影在他寥寥几句话间便明悟因果。
会哄、且能轻易哄得皇上来李桐枝饮花宴的人,除长公主李昭华外别无旁人。
有他出席宴上,无论九公主之前是怎样声名不显,今日饮花宴又会有几人赴约,从此都不可能有人敢看轻她。
的确是长公主兑现承诺,为幼妹做出的补偿。
可李昭华约莫忽视了一向在她和皇后面前好脾气的皇上,落在臣子口中的评价是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庶出的皇嗣也根本得不到她的好待遇。
他想一出是一出,当下坏规矩替李桐枝走饮花宴的流程倒没什么,怕就怕他即便早知自己与李桐枝的感情深厚,也有可能突发奇想,敲定他看好的姻缘。
贺凤影回味着皇上离开时那句话,品出皇上大约真动过他念,应当有问过李桐枝要不要另选旁人当驸马。
珍宝险些丢失的后怕情绪,如同雾涌般笼罩上他心头。
他眸色深沉,犬齿作痒。
贺凤影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若是真有赐婚这种荒唐事,他不能把矛头指向身为始作俑者的皇上,怕不是只能阴狠害她未来驸马性命,好给自己重新空缺出位置来,再做图谋。
想法翻腾却不外露,李桐枝不知他在动多危险的念头。
见父皇离去,身边只有寥寥几个负责饮花宴流程的宫人,无需顾虑其他了,她便将袖中攒花发簪搁置在摆放酒爵的托盘上,示意枕琴给他送去。
娇怯的小姑娘没敢直接点明赠簪的用意,清清嗓子,掩饰般绕开话题,轻声感叹:“还好父皇替我去行酒令了,否则我应付不来这么多人,肯定是要丢丑的。”
贺凤影执起酒爵,清透的酒液轻轻在容器中晃动,一如她莹亮的眼眸。
香醇的液体滑过舌尖,在口腔余留点点梅香韵调,以温柔的态度驱散盘桓体内的寒意,鼓舞一颗心热烈地跳动。
他望着云堆翠鬓、榴齿含香的少女,想,怎么会丢丑呢——他心爱的公主华容婀娜,亮相人前合该得到他们的赞誉。
从前不过是明珠蒙尘,到饮花宴成为主角时,就该大放光彩、艳惊四座。
因此他借皇后的名义,为她饮花宴邀请来京中所有名扬在外的贵公子成为观众。
还特意以小侯爷的身份沟通了其中几位身世高的,安排好她开宴行酒令时,只需照宫人给的词说,就既不会混乱又不会冷场。
之后邀人和赠酒同样不必她忧虑。
就算没有皇上到来更改流程,她的饮花宴也一定是场完美的宴会。
以宾客的数量和质量,都强于她那自负嚣张的八皇姐。
旁人事后若要议论比较她们姐妹的饮花宴,也能让她得胜。
或许李桐枝不在意、也听不到这点口头上的胜负,可贺凤影心胸狭隘,非要计较。
当然,愿意展出珍宝美好的计划,是在他百般克制占有欲后才付诸行动的。
要是有哪个不识趣的在欣赏之余,就此觊觎上自己守着长大的小姑娘,他少不得回归枭羽卫的身份,用些手段断掉这痴念。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谁知因皇上意外到来,差点还是给自己挖下深坑,不幸坠底。
幸而李桐枝面对皇上的质询仍是未改心意。
酒意松缓贺凤影绷紧的神经,心有余悸的感觉渐平息。
他目中盈动融融笑意,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捧起发簪,行至她身前,真诚道:“桐枝肯在这么多人中坚定选我,的确很满足我的虚荣心。”
李桐枝脸颊绯红,心中不大自在。
她低眸不肯对上他眼中深情,可今日是为定下婚事,不给自己选定的驸马回应,也说不太过去。
踟蹰一会儿,她尽可能语气平淡如陈述事实般道出一句近乎表白的话:“公主在自己的饮花宴,自然是要选喜欢的人。”
这句等同“我心悦你”的话,足以抵消贺凤影先前生出的所有负面情绪。
清楚她脸皮薄,心满意足的少年不揪着这句话向她索取更多表达了,语气和缓地说:“饮花宴后,我带你出宫就无需奏请皇后娘娘了。”
他问:“桐枝有什么好奇想要去的地方吗?”
照规矩,饮花宴上驸马的身份定下后,公主及笄前的这一年,该是给他们更深了解对方、培养感情的时间,为的是如果期间发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至少还有退婚反悔的机会。
于贺凤影而言,这规矩就是让他能在正式成婚前,带小姑娘多出游,看遍宫外的风光和热闹。
李桐枝还没考虑那么远,当下能顺利定下亲事,她就已然心足。
况且亭内还有几位陌生的宫人在呢,怎么能当着他们谈去哪儿约会。
所以她向他轻摇头,含糊说以后慢慢商量,旋即问起宫人自己是否可以回宫。
宫人们见证她的发簪送出,被贺凤影接过收下,做完记录后,问她要不要去邀请来的宾客面前亮个相。
得到她的否定答案,他们略作商量,支一人前去问了皇上意见,便同意了她的离开。
毕竟饮花宴的大部分流程都叫皇上占去了,她的确不必一直留在御花园饮风。
贺凤影陪她一起回宫。
因今日特意为她饮花宴空出时间,并不急离开去忙碌枭羽司堆积的事务,所以他在她宫室留得久,神态悠然地与她饮茶聊天。
近黄昏时,听说御花园内改由皇上主导的宴会散了,结果是客尽主欢。
受邀前来的宾客虽说都属英才,但到底年纪轻,极少能得到近距离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
因而即便只是在她进入御花园时远远望见她婀娜身影,没能见识她风采,也都对她给的机会心存感激,回去后必愿称道她这场饮花宴。
不过皇上散宴后,听说贺凤影还没离宫,差使来宫人召他前去。
李桐枝抱着猫儿送他离开。
少年站定在门边,外间是渐暗淡的天色,眼前却是她莹白小脸被点起的灯盏映出的暖色温柔。
他不禁试探地问:“可以更亲近些地告别吗?”
小姑娘愣了愣,回味过来都定下他是自己的驸马了,或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简单送他离开。
那么她应当给他一个拥抱对吗?
依着看话本得来的一点知识,她以为拥抱就该属最亲近的告别。
于是微微颔首,准备唤来枕琴抱一会儿猫儿,好空出手来抱他一下。
还未开口,一直淡淡萦绕的木调雪松香气忽然近至呼吸处。
是他俯身在她柔软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
李桐枝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微笑告别,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消失。
猫儿在怀里叫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听到心跳声骤然加快响在耳畔,她快步逃回床边,放下猫儿,将发烫的雪腮贴上微凉的枕面。
——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亲了呢,明明得是成亲后才能亲的。
她羞得入夜都没睡好,以至于困倦到断开思绪时,竟做了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