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荀清臣的帐篷,离楚晏并不远,都处在军营中心。
而此刻守在这名俘虏帐外的,则是军中最精锐的靖安营士兵,是直属于楚晏的嫡系士兵。
披坚执锐的士兵见了一身便装的世子,立马单膝点地,抱拳见礼。
楚晏朝他们稍稍颔首,权作致意之后,便带着亲兵进了关押荀清臣的帐篷内。
帐内的陈设不多,一张不算宽大的行军床,一张矮矮的食案,与军中的普通帐篷没有太大的区别。
楚晏环视周围一圈,理理衣襟,在案前坐下。
亲兵十分知情识趣,飞速将躺在小榻上的男人从床上扯了下来,押在楚晏面前。
士兵的动作太急,不怎么意外地牵动了男人胸前的伤口。荀清臣跌跪在地,忍住疼痛,艰难地咳嗽起来。
帐内没有其他声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满室寂静中,便显得愈发刺耳。
易棠见他实在咳得痛苦,任劳任怨地给他重新把了把脉,无奈地让士兵对这病秧子客气些。
楚晏听得烦心,但与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文人计较……容易显得她没有气量。
便也不着急问话,支着额,好整以暇地往下望。
这位不愧是给大楚朝廷当了十几年走狗的丞相大人,即便落魄至此,脸上也没什么情绪。
“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淡泊呢。”女子抚掌而笑,眉宇间充满了讽意,“听说你要求死?”
荀清臣对她的嘲讽置若罔闻,只道:“本就是将死之人,不敢贪生。世子何必在我身上浪费了好药材?”
楚晏勾勾手指,让士兵将人再往前押。
“不敢贪生?”楚晏放缓语调,笑着将这几个字重复一遍。这短短的一句话,从世子口中吐出来时,是极轻柔小意的,像极了梁间燕子的呢喃。
帐内亲兵久未见到如此和颜悦色的世子,不由万分惊奇。只有熟悉她的易棠,不忍直视地望了眼那柔柔弱弱的病美人——一般来说,只要世子殿下露出这副表情,就一定有人要倒霉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了殿下呢?
“怎么?是怕让你家主子难做吗?”楚晏用了力气,一巴掌甩在荀清臣脸上,诚心诚意地赞道:“真是好生忠心的一条狗。”
“可惜啊可惜,你那主子南下逃命时,怎么偏偏没带上你?”
青年被打得一个踉跄,好巧不巧地,就碰上了红木桌案。像玉一样白皙光滑的额头上,顿时便有了层层叠叠的淤青。
楚晏却像是嫌脏,慢条斯理地摘下了左手的手套,让亲兵附耳过来,低语一阵。
“是,殿下。”亲兵领命而去。
在边上看了一会戏的易棠啧啧两声,不知从哪儿提来一壶茶,分别给自己和楚晏各斟一杯,连着念叨了两遍气大伤身,嗔道:“今天你脾气怎么这么大?”
楚晏看过来,易棠便十分识时务地改了口:“其实也还好——殿下是我见过最和善的贵人了。”
楚晏微抬下巴,收回目光,继续打量不远处那个苍白、可怜、单薄、狼狈,撑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阶下囚。
果然还是这样,才不那么碍眼。
楚晏心气稍顺,看易棠也顺眼了不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她的话。
平静的军帐之中,蓦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耳边便响起少年人的惨叫声。
以及,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击打声。
易棠手一抖,睁大了眼睛看着楚晏,又很快稳住,安慰自己要淡定。
可荀清臣此时却绝没有这样好的耐力了。他抬起头,平静的神色寸寸皲裂,艰涩开口:“王小公子本属无辜,世子何必为难他?”
“兄债弟偿,倒也不算无辜。”楚晏吐出一口浊气,“七年前,为先父押送粮草的军需官,可不就是他那好哥哥?”
荀清臣攥紧自己的单衣,断断续续地劝:“东陵王氏……富甲天下,世子若愿暂且放下这段旧事……一定能得一笔不错的酬劳。”
“没事。”楚晏答得风轻云淡,仿佛真是在与什么久别重逢的友人闲聊,“没事,打死了,我再让王家主来赎他的尸体,亦或者骨灰?还省了喂养俘虏的粮食,岂不妙哉。”
荀清臣被这话哽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将案上的汤药和豆粥灌进了肚子里。秋意渐深,天气也冷了下来,在案上放了一个多时辰的汤药,冷得像是冬日里的湖水。
一股脑儿灌进喉咙中后,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变得更加活跃,翻江倒海,一个劲儿地折腾。
满心愧疚的荀清臣咬住下唇,为遭了无妄之灾的王瑾低下头,以额触地,连声恳求:“殿下息怒……”
哀求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上次见面时的情景,迟疑地将话咽了回去。若是为王瑾求情,恐怕更会触怒楚晏。
可随着刑杖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外面的王瑾已然气若游丝,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若是再打下去……
荀清臣一时情急,血气上涌,唇边便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世子要如何,才肯饶过王瑾呢?”
楚晏恍若未闻,许久才道:“你不是最擅长衡量利益得失吗?不若先想清楚,王小公子的命值得你费多少心思?”
语罢,端起易棠倒的茶,微微啜了一口,点评道:“你这茶似乎还差些火候,连允安的手艺都不如。”
易棠白了她一眼,“你这嘴刁得很,竟然连陆参军煮的茶也嫌弃。”她抬了抬下巴,又问:“这人,你还要留着吗?”
楚晏目光微凝,像是在思索。
易棠也不催,只道:“你若是还想多留两天的话,那就先这样吧,折腾太过的话……”
她摇摇头,越说越暴躁:“真的不好治啊!殿下,你到底是在折腾他还是在折腾我啊——我真的不想干活!”
楚晏避开扑过来的裙装女子,嫌弃道:“那就先停手吧,将外面那个吵闹的家伙丢回战俘营。”
亲兵应是,离开前有些犹豫地问:“殿下,要请军医吗?”按照那伤情,不给药的话,就只能在伤口的一步步溃烂中等死了。
楚晏忽而一笑。这笑容极明媚,远远看着,甚至有些孩子气。
但荀清臣知道,那如花一样的笑靥,正潜藏着怎样的恶意,怎样的仇恨。
“这个问题,问我也没用啊。”楚晏笑盈盈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人,仿佛有些遗憾:“这得看林公子的意思。”
荀清臣垂下含愁的眉眼,“世子想要我做什么?”
楚晏不紧不慢地应:“那就得看林公子,能为我做什么了。”
青年无言地沉默片刻,旋即颓然地松开手掌,“一臣不侍二主……恕我不能违背本心,为世子……”
“放肆。难道你以为我燕王府是什么废物收容所吗?”一身箭袖劲装的燕王世子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周身气压低得不能再低。
坐在一旁的易棠默默将自己坐着的的垫子挪远了点。
“我对别人丢下的走狗,可没兴趣。”楚晏咬牙道。
“是我失言了。”荀清臣自嘲地牵了牵唇角,无声苦笑,“若有在下能效劳之处,还请世子殿下明示。”
楚晏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稍霁。
但这对于仰人鼻息的阶下囚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比起释然,这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风暴突至。
整个人被扯到楚晏面前时,荀清臣闭上眼睛,反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很快,心中这种诡异的平静就被打破。
有一只手,正在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身体。
从额头上浓重如墨的淤青,到下颌处几不可见的血痕,从如蝶翼般轻颤的睫羽,到贴着几缕发丝的脸庞,从纤细优美的脖颈,再到素衣之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楚晏轻笑一声。
与她看似怜爱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从未掩饰过的刻薄话语。
“好一个天姿国色的丧家之犬。”
即便再怎么逃避,荀清臣还是辨别出了其中的亵玩之意——不,她话中的那股子轻蔑与鄙夷,甚至不需人分心辨别。
它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正如她手上毫不顾忌的动作。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荀清臣本能地崩紧了身体,但这点儿微妙的抵触不但没有见效,反倒招来更恶劣的捉弄。
“刺啦——”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或许,也是自尊被撕碎、被践踏在脚下的声音。
身上这件宽大的单衣,在楚晏的手下脆弱得不像话。秋风呼啸着灌进帐中,荀清臣打了个寒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
帐内,有他从前的学生,有治疗他的医士,有看守他的士兵;一道薄薄的帘子之外,更有为了他放弃南下、险些丢了命的小辈,有无数双不同的眼睛……而此时此刻,他却披头散发,镣铐加身,连件可以蔽体的衣物都没有。
荀清臣死死地咬住嘴唇,消瘦的身体崩到了极致,像是一把拉到了极致的长弓。
可那只手犹不满足。它游走在青年的身体上,像是狮王在巡逻它的领地,而后,慢慢地,慢慢地,向下而去。
荀清臣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楚晏……”他蜷作了一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手,希冀阻止那只近来让他吃尽了苦头的手。
他这点儿力气对世子殿下来说,简直小得不值一提。楚晏轻轻一挣,就甩开了那双典型的、属于文人的手。
她像是偶然间起了什么兴致,眉眼弯弯地低下头,看着他一点点地露出屈辱的神色。
“怎么,先生现在要与我说士可杀、不可辱了吗?”楚晏转头道:“还是说,王小公子的命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
她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又问:“那再加上执金吾何永?还有城门校尉李泰,安乐侯楚临……”
楚晏以一种熟稔而怀念的语气,报出了一串又一串的人名,最后失笑摇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说,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这种事不会就算了,这些人怎么连逃命都不会呢?”
自身难保的荀清臣攥住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选择沉默。
燕王世子对他默然不语的态度有些不满,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亲昵地凑过去,在他耳边问:
“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将尸骨堆在洛水河畔垒成京观,好不好?就像你们曾对燕赵军民做过的那样,垒得高高的,高高的……先生,您觉得怎么样啊?”
荀清臣在听到京观二字后,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十分想不通,为什么楚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谋划此事的曹聪、傅云,我都处置了,剩下这些人……”他无力地松开手,摊开身体,话中难掩疲惫:“前尘已矣,世子何必如此执着……他们,也是无辜。”
楚晏松了手,任他摔在地上,微微仰了仰头,反问道:“无辜?”
稍顷,她点点头:“确实呀,他们没想过屠杀五万军民,没想过要垒京观,只是在傅曹二人施此暴行时,无奈地做了旁观者而已……你说对不对?”
“你看,他们是多么善良啊,不仅体贴地帮傅曹二人掩盖了丑闻,还喜滋滋地领了镇压燕赵之地叛乱的奖赏,躺在死人的血肉上,无辜地享受着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荀清臣只能缄默以对。
“我的好先生……”
“这些年,我真是一刻也忘不了你。”楚晏轻轻把玩着他的头发,真情实意地感到不解:“你说,你六年前那穿胸一剑,怎么就没彻底杀死我呢?”
楚晏突然勾起他手腕间的锁链,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被迫悬在空中的这双手。
如此孱弱,如此无用。简直就像是用瓷器做成的一样,一碰就碎。
她当年,居然是被这么一双手,搅弄得四处逃窜、无枝可依的吗?
楚晏以手覆面,痴痴地笑起来。
易棠听得毛骨悚然,掉头就跑。周围的亲兵大气也不敢喘,清一色地低头盯着地面,好像那地上正刻着什么绝妙好文章。
荀清臣无力地仰望着她,满眼倦怠,“我愿以死谢罪。”
终于,在荀清臣忍不住往后瑟缩的时候,楚晏停止了笑声,款款拒绝:“不行啊,先生。一死了之……世上哪会有这么轻巧的事情呢?”
荀清臣痛苦地别开头,却又被楚晏捏着下巴扳了回来。
“荀清臣。”
没有阴阳怪气地喊先生,也没有咬牙切齿地叫林公子。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直接使用他的本名。
——心情倒是比她想象得要平静得多。
但她还是讨厌这个名字。
“你给我记好了:从今往后,你的生死祸福,都只能由我决定。”楚晏抚摸着他的脸,语气温柔地叮嘱:“青奴,不要再让我不开心,明白吗?”
荀清臣抿紧双唇,垂下眼睑。
楚晏却不容他有一点儿的逃避。
他的痛苦、悲哀,他的羞愤、怨怒,都是她期盼已久的良药。
“明白了吗?”
楚晏催促似地拍了拍他白里泛红的侧脸,换来一个哀伤而耻辱的眼神。
“青奴……明白了。”
仿佛在嘉奖他的顺从,楚晏命人取来一件氅衣,微微低头,像个体贴的爱人一样,将衣服慢慢披在他身上,遮住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荀清臣拢紧衣服。宽大的氅衣披在身上,遮蔽了所有的不堪,但内里是什么样,众人皆知。荀清臣低下头,垂着眉眼,冰冷莹白的指尖还在微微痉挛。
楚晏也低头,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自己在他脸上留下的红印。
因为疼痛,青年不能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楚晏终于满意地起了身,对着一群正努力装鹌鹑的亲兵吩咐道:“带回去。”
“啊?”亲卫长一愣,连忙补救道:“是。”
带回哪儿去?该不会带回殿下的军帐中吧?这这这……
“带回去,将他锁在我的军帐里。
明天晚上九点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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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