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嫌恶地看了眼剑尖上滴滴答答的血,转头跟亲兵道:“给我们的两位……贵客,换把轻盈些的剑。”
“贵客”两字,被咬得格外清晰。
转瞬间,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便被丢在两人面前。
王瑾生怕荀丞相再来这么一出,忙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妖女果然是妖女!根本没把人命放在眼里!
荀清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忍住胸口的剧痛,示意他松开。
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时隔六年,他们的目光终于再次汇聚。
可人世变幻,世事沧桑,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站在他眼前的人,不再是上书房中喊他先生的少年人,也不是京都中那个谨小慎微的诸侯王质子。
她驱逐蛮横的胡人,收复沦丧的故土,用鲜血和荣光洗清了父辈的污名。
这是中原如今的主人——即便卸下伪装做回女子,她也依旧是北方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也是他穷尽心血,也无法阻挡在雄关之外的敌人。六年来,他对着北方一望无际的穹宇,对着线人传来的一封封战报,对着舆图上燕军打下的一座座城池,无数次揣摩她的想法,推测她的路线。
可当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竟感到陌生。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记忆中那个叫楚晏的少年人,总是鲜衣怒马、言笑晏晏。
而如今的燕世子,却阴郁沉寂,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像极了一座正不断酝酿、即将爆发的火山。
天边聚集的黑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顷刻间,便是一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的景象。
燕世子攥紧拳头,猛地将剑钉入地面,用力揪起了那位林姓公子的衣领。
“你对他倒是有情有义呢……”
每一字,每一句,楚晏都咬得极重极重,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血、生食其肉。
狼狈不堪的荀清臣闭着眼睛,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赤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胸口处渗出,将原本素色的袍服都染得糜艳无比。但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不挣扎,也不求饶,提线木偶一样,被燕世子放在手中摆弄。
“不过七年,你的心肠就变得这么软了?还是说,只有我领教过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的好先生?”
荀清臣浑身一颤,睁开双眼,看着暴怒的楚晏,哑着声音开口:“我……是我愧对于你,抱歉,抱歉……”
抱歉?
也许当年拼死逃出京都时,她的确曾期待过这个人的道歉。但如今,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既抹不平她身上的伤痕,也消弭不了她心中的仇恨。
“楚晏福薄,可当不起你这一句道歉。”楚晏咬着牙,忍了又忍,“还有什么遗言吗?一并交代了吧。”
荀清臣艰难而缓慢地摇头。他少年入仕,弱冠拜相,久经宦海,沉浮数载。可这么多年来,从来正己修身、谨言慎行,不曾愧对效忠的君王,也没有辜负治下的百姓——唯独对不起楚晏,对不起昔年那个全心信任他的少年人。
今日,倘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赎了几分当年的罪过。
“没有了?”楚晏气极反笑,将手里的人一把掼到柱子上。没一会儿,又像是气不过,再度蹲下来,掐住他的脖子,凛声道: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开口的机会。
“你最好用你那浆糊一样的脑子想清楚了再开口,否则我一定将你剥皮拆骨,碎尸万段,让你死也不得安宁。”
荀清臣缠绵病榻已一月有余,身上根本没有一点儿力气。然而,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竟然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带着涩意的笑。
他知道楚晏想听什么,可是……如今的一切,不都证明他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吗?
——在燕王夫妇因先帝之过惨死、在一万玄骑身首异处埋骨他乡之后,楚晏怎么可能还会对朝廷忠心?一旦放虎归山,以楚晏的性子和能力,必定会将大楚掀个天翻地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作为大楚的丞相,他不得不出手。
荀清臣不后悔,只是心中确实有愧。
“我问心有愧,但……为国为君,事过……无悔。”
“……无悔?”楚晏笑得眼泪都在眼中打转,怒火中烧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死死地掐住手中纤细的脖颈。
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被剥夺,窒息的濒死感也越来越强烈。荀清臣没有挣扎的力气,在病痛的长久折磨下,也没有什么求生的**。他闭上眼睛,静待死亡的来临。
楚晏却猛然松了手。
她看着颤抖着弓起身体的男人,忽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再温和、得体不过的笑容。
她低下头,饱含遗憾地叹息:“我的好先生,你的骨头还是这么硬。”
“不过,没关系,我会好好教你,该怎么向我低头,怎么向我……摇尾乞怜。”
*
众所周知,燕世子很少会有主动请军医的时候。如果哪天燕世子主动请军医了——那她的伤一定已经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被传唤的几名军医提着箱子,战战兢兢地到了主帅的军帐。
好消息:需要诊治的不是燕世子。虽然脸色有点臭,但燕世子正好端端地坐在那儿。
看来,他们今天应该不用一边提着脑袋看病,一边被燕世子骂庸医了。
坏消息:需要诊治的这人,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这脉象,这脸色,一看就命不久矣啊!
几人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彼此对视一眼,越发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处理了那位病人的外伤之后,试探性地向楚晏禀报道:
“殿下……这,这位公子像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近来又遭风邪入侵,本就重病在身。”
见楚晏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道:“如今……如今,又有了外伤,实在是……要不然……”
楚晏手中端着的茶水微微泛起涟漪。稍顷,青花瓷的茶盏便被搁在案上。
陶瓷与桌案相撞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像有什么魔力一样,狠狠敲在了众人心间。
寂静的军帐中,楚晏冷冷地递过去一个眼神:“要不然什么?”
几名年事已高的老太医腿都软了一半,默默将那句“准备后事”咽回喉咙中,无比整齐地下跪磕头,“殿下,我等无能……这位公子的病,实在是回天乏力啊!”
回天乏力?好一个回天乏力!
姓荀的怎么敢死得这么痛快?
楚晏将微微发颤的右手搭在膝上,正要发作,却又瞥见几人花白的鬓发。满腔无处宣泄的愤怒一下子哑了火。
楚晏抬手指向门口,脸色不喜不怒,只微微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几人连滚带爬,异常熟练地消失在了军帐中,去研究吊命的药。
楚晏轻叩桌面,唤出隐在暗处的人,“易棠她到底在哪?”
“主人,易神医在京郊的酒楼。”
楚晏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
那人便又道:“主人,十三已经带着易神医在来的路……”
“殿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紧接着,军帐的帘子便被掀起。
暗卫听到声音后便躲回了原处,十分敬佩地看着无论何时何地,都敢拔老虎须的易神医。
楚晏面无表情地推开一身酒气的白衣女子,避开探过来的那双手,将手腕缩回袖子中,“我很好。”
“那你喊我回来干嘛。”易棠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笑嘻嘻地伸手过来,想揽她脖子,说道:“殿下,你都不知道群仙楼里的酒有多香。”
楚晏深深地吸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拿起桌上的案牍,道:“往左看,那儿躺着你的病人。救不活他,你这辈子都别想碰酒了。”
还是这么不经逗。易棠低低嘟囔了一句,认命地坐在了小榻上,给床上那个病殃殃的男人把脉。易棠盯着那个床上那个病恹恹的男人看了会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心神一动,拿袖子擦了擦男人的脸。
这才对嘛。
直到全部伪装的痕迹都被除去,易棠才皱着眉,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问道:“这该不会是你养的小情人吧?你还别说,这脸长得确实……”
啪嗒一声,楚晏手上的狼毫被丢回了笔山。
易棠立马收起玩笑神色,状若严肃地在军帐里踱起了步子,道:“他身上的外伤倒不怎么打紧,归根结底,病根出在肺腑。按脉象来看,已有积重难返之兆,恐怕病了不少日子了……”
楚晏不耐地蹙眉打断:“能治吗?”
“看起来你很关心他啊。他该不会真的是……”
楚晏凉飕飕地望了她一眼。
“别这么严肃嘛,殿下。”易棠笑道:“不太好治,我也只有三成把握。而且,我手上还缺了味药材。”
易棠遗憾地望了眼榻上的病美人,劝道:“从前也没听你过这号人,估计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不然就别治了?
“你别瞪我,我也没办法啊。人各有命,你易姐姐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楚晏:“差了哪味药材?我让底下人去寻。”
易棠:“这药材可不是人多就能找到的,我去年冬天在雪山上冻了半个月,费尽心思才找到那么几株。”
“还在?”楚晏言简意赅地道:“那就先给他用。”
“不行。”易棠拒绝得也很果断:“那是留给你用的。没了那药材,你冬日里又要难受了。”
“给他用。”楚晏坚持道:“我没那么娇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呸呸呸!”易棠不悦道:“怎么总说这样的晦气话?”
楚晏直直地凝睇着她。
易棠这会儿彻底没了开玩笑的心思,认真道:“你竟如此坚持?他到底是什么人?”
“仇人。”
“既是仇人,那就直接拖出去杀了便是。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这儿有几味十分有趣的毒药,正好给他试试。”
“不行,我要留着他……长长久久地折磨他。”顶着易棠匪夷所思的眼神,楚晏淡声道:“你尽力治就行。不管成不成,下月你的月钱都翻倍。”
易棠咬牙:“这是钱的问题吗?”
“三倍。”
“殿下……你!”
“四倍。”
易棠最终还是屈服在了金钱的诱惑,捏着鼻子写了药方,抓好药,指使楚晏的亲兵去煎药。
“要实在救不活,你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楚晏冷不丁道。
易棠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这哪来的阿猫阿狗,值得她家殿下这么费心?
“你还要送他一程?”
楚晏硬是将这句平平淡淡的话说得杀气四溢,“我亲自送他一程。”
易棠将半边眉毛挑得老高。总觉得殿下这个“送他一程”和她说的“送他一程”,意思完全不一样呢。
“还真是仇人?”
楚晏没理她,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默默擦起了佩剑。刚刚沾染上的血,早已经被拭去,可那股刺鼻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红衣银甲的将军用指尖慢慢划过剑身,半晌,幽幽地笑,“他只能死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