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荀清臣一直以为,两人的初见便是在永安里。
其实不然。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永兴九年四月廿一。
那是她千里迢迢赶到平阳的第一天,也是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日子。
她坐着黑色的轺车,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好奇又怨愤地观察着这座许多人向往不已的都城。
不同于晋宁的风情淳朴,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似都穿着鲜亮、打扮时兴。
熙熙攘攘的人潮,车水马龙的街巷,形形色色的摊贩,琳琅满目的货物,还有那咿咿呀呀、好像永远不会停歇的音乐。
简直处处都透着一股糜乱的繁华——这是她对平阳的第一印象。住了些年月之后,这个看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根深蒂固。
她讨厌这座天下士子心驰神往的城池,正要伸手将车帘拉得紧紧的,眸光一顿,却远远地看到了一位容貌极为清丽的少年人。
眉如墨画,面若桃花,一双凤眸微挑,两弯长眉入鬓,濯濯如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
他穿着一身极为鲜艳的绯袍。本是俗气至极的红色,到他身上之后,却也莫名生出几分端丽。就连他身下那匹原本只能算寻常的白马,也在他的衬托下,平添了几分英气。
春日的暖阳倾泻而下,映照着白马之上,意气飞扬的少年人。
楚晏一时竟愣住了。
她的手停在了原地,盯着这位美人看了半晌,直到四周的鲜花手帕争先恐后地落在那人身上,楚晏才拉上帘子,略有些茫然地坐在车驾中。
后来,身边跟着的护卫才告诉她:那是今年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
年方十五,唤做荀清臣。
2
一个是年幼入京的藩王世子,虽有尊位,却身份敏感。
而另一个则前程大好,简在帝心,是个有着大好前程的新科状元。
两人的干系可谓八竿子打不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楚晏很快就将当日那一面忘在了脑后,兢兢业业地在皇帝跟前扮演一个庸碌无能的世子。
直到两年后,她带着伤,狼狈地躺在永安里的街道上,而那位在翰林院没待满一年便转任御史台的帝王近臣在她旁边停下了马车。
两人在永安里就此结缘。
后来,楚晏因为周娘子酷似母亲的厨艺,常常到那家馄饨铺,偶尔也会碰见荀清臣。
在陌生的平阳,愿意对楚晏释放善意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也大都是因为她在边关镇守的父亲,因为她身上的世子之位。
而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却始终言笑晏晏,态度热络——甚至不求回报。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楚晏很不明白。
终于有一天,在他邀请自己到城外踏青时,楚晏冷着脸,问出了心里话:“你想要什么?权势还是富贵?若是求财,我可以满足你,若是求权……”
“你现在前程正好,劝你还是不要与我这个质子来往,免得让皇帝犯了疑心病。”
青衣素袍的少年人疑惑地看着她。脸上既没有被戳破心思的羞恼,也没有被误会的愤怒。沉默片刻后,他蹲下身,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的小孩子,道:“殿下怎么会这样想呢?”
“那我该如何想?”楚晏拍开荀清臣的手,恶声恶气地威胁:“不许再摸我的头!”
荀清臣讪讪收回手,望她一眼后,不知怎么的就笑出了声,莞尔道:“小燕世子还只是个小孩子呢,做什么天天这样苦大仇深的?笑一笑,很可爱的。”
楚晏越发恼火,冷声呵斥:“放肆。”
荀清臣非但不以为意,还因为她故意冷脸的样子更加开心,即便强行忍耐,唇角的弧度却怎么压也压不出去。
“我没有与你开玩笑,你往后离我远一点,我不想……”
荀清臣温声打断:“殿下喊我一声哥哥,我带殿下去放纸鸢,好不好?”
楚晏忍无可忍,怒道:“谁要和你放纸鸢!”
少年人凤眸微敛,眼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楚晏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
“谁要你做我的哥哥!”
3
那日之后,楚晏好长时间都没去周娘子的馄饨铺。
荀清臣往她府上递帖子,她要么不接,要么便视若无睹。直到年关过去,荀清臣又升了职,再转中书台,做了中书侍郎,加集贤殿大学士,为在上书房的皇子、及诸贵族侍讲经筵。
他满心欢喜地谢了恩,琢磨着自己见到小燕世子之后,要怎么让“他”消气。却没想到,轮到他到上书房轮值时,楚晏压根没来。
一连三次,他都没有见到楚晏的人影。
荀清臣原以为,这是楚晏在故意避着自己 ,特意与同僚换了轮值的时间,结果还是没见着楚晏。
荀清臣只好旁敲侧击地去问同僚。
那位年长的前辈幽幽叹了口气,眼中有一瞬的鄙夷,道:“荀侍郎,燕世子生**自由,不喜拘束,这上书房十日也不见得会来一次。你只当没这个人就行。”
荀清臣皱了皱眉,次日面见皇帝时,直接向皇帝说起了此事。
“陛下,燕王世子尚且年幼,心性未定,若此时不善加教导,将来岂能为您镇守边疆?”
楚渊巴不得将人养废呢!只要这个世子立不起来,北境的军权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到他手中。
但当着臣子的面,皇帝只能挤出一个略显头疼的笑,像一个真正慈祥的伯父一样,道:“爱卿所言极是,但小晏……那孩子无法无天惯了,朕也不忍心约束啊。”
“唉,待会儿,朕便将那孩子招过来问问,再给小晏安排个严格的老师。”
若是那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此刻一定不会再问。但这位冒冒失失的愣头青,却欣然一笑,好似规劝君王做了什么极正确的决定。
他拱了拱手,接着道:“微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楚渊的笑僵硬了一瞬,咬着牙让人喊来了楚晏。
十二岁的燕世子头戴金冠,脚踩珠履,穿着一身昂贵的蜀锦,腰间的革带还镶嵌着几颗成色极好的宝石,直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活脱脱一个奢靡的纨绔样儿。
她笑意盈盈地向皇帝见了礼,等听到楚渊说往后要勤加向学,好好向荀清臣请教学问时,她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伯父!读书有什么好的?等我练成武艺,将来便带着人直接覆灭了王庭,将那单于的首级献给您!”
“这些酸腐文人懂什么?整日之乎者也,仁义礼信,又臭又硬,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不如!我才不要听他的!”
楚渊刚刚还有些担心,此刻见她这副狂妄自大的混账样儿,立马松了口气——烂泥就是烂泥,怎么扶也扶不上墙。
他装模作样地板着脸,斥道:“小晏,这是国朝栋梁,怎可这样无礼?”
楚晏哦了一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天地君亲师,荀爱卿既做了集贤殿的学士,怎么说也是你的老师。你以后要多听他的话,好好读一读书。”
楚晏瞪了一眼荀清臣,在楚渊面前向他点点头,不情不愿地喊了句荀先生——这却真的不是装的了。
4
荀清臣的脾气真的很好,不管楚晏怎样无视他、作弄他,他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死活要抓着楚晏潜心向学。
身边的同僚明里暗里地劝过他很多次。可他非但不听,反而更加坚决。
越与楚晏相处得久,他便越觉得这本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在熬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分明不爱金玉,为何要如此奢靡?您很聪慧,分明有很多方式解决问题,为何非要与人动手……”
说着说着,他自己的眉头先皱了起来,好像想到什么一样,道:“陛下是个明君,更友爱手足,关心后辈。殿下何必自污?”
楚晏听得冷笑连连。
如果楚渊是个明君,北境的军饷何以年年不足?如果楚渊是个明君,父亲何至于让她女扮男装,也不愿让皇帝的人将来插手北境军务?
如果楚渊是个明君……
“那我为什么会来平阳做质子?”
荀清臣哑然,想说这只是为了让朝廷安心,但对着楚晏的眼神,什么也没说出口。
次日,当皇帝问起楚晏时,他也莫名隐下了真话,只一头拜倒:“臣无能。”
皇帝宽慰了几句,不仅没有怪罪,还体贴而宽容地赐下了一堆赏赐。
荀清臣陷入了一番挣扎之中。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个连被奴隶冒犯也不生气的年轻君王,会忌惮、猜疑自己的兄弟。
可事实又摆在眼前。陛下似乎想要捧杀那个尚且只有十二岁的孩子。
……兴许,从古至今的帝王,都免不了多疑的毛病吧。
5
楚晏从收买的太监嘴里听到荀清臣在御前的对答之后,对他的态度诡异地好了几分。
她起初以为荀清臣别有所求,后来觉得这是皇帝的走狗,专门被派来来监视她。
然而现在,却不得不承认,那厮好像就是单纯的想当烂好人?细细想来,他好像对谁都是这样,上至仁弱受欺的皇子,下至贫困落难的百姓,都有受过他帮助的。
他对谁都这样。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楚晏既松了口气,心里又升腾起一点不满。但到底承了他的情,不再对他疾言厉色,偶尔还会悄悄给他送点小礼物。
荀清臣第一次收到礼物时,尚有些惊讶,默默退了回去。后来,倒琢磨明白了味儿——这应该就是小世子别别扭扭的赔礼?
他不由失笑,在又一个给楚晏讲史的晚上,拿出楚晏给自己送的礼物,挑明了问:“殿下送我这些,是想向我道歉吗?”
“才没有。”楚晏瞥他一眼,低头道:“投桃报李罢了。”
荀清臣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径直道:“臣想要殿下别的回礼。”
楚晏无所谓地应:“你要什么?”
荀清臣认真道:“外面如何,臣不敢多加干涉;但臣为殿下授课时,殿下要拿我当真正的先生。”
楚晏又瞪了他一眼,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良久,终是点了头,“那我也有个条件。”
“殿下请讲。”
“我与你之间的任何事,都不许和任何外人提起。”
“臣答应了。”
“你发誓。”楚晏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想到士人重孝,便说:“你拿你的父母发誓。”
荀清臣叹息地望了她一眼,果真发了誓,“倘若我荀清臣有违今日之言,则先父先母在天之灵,永远不得安息。”
楚晏愣在原地,略偏了偏头,低声说了句什么,方才重新看向他,诚心诚意地说:“我……不知道令尊和令堂已经仙逝,节哀。”
荀清臣笑了笑,没有多说,只轻轻点头,“殿下要守诺。”
楚晏伸出手与他击掌,本想答阿父说过君子不能食言而肥,但话到口中,觉得不太妥当,便只回:“我自然不会毁诺。”
6
荀先生实在很适合当个教书先生。
他很好看。朗独绝艳,世无其二这句诗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那双干净的眼睛,楚晏的脾气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他也很博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但他从不像其他的腐儒一样整日之乎者也,故作清高。他恪守着礼仪规矩,却不会用礼仪去苛求他人。
他甚至还会下厨。
楚晏狐疑着接过他端来的汤碗,浅浅尝了口味道后,发现确实还不错。
许是因为楚晏的目光太过惊奇,荀清臣笑道:“其实我现在也只会这一种。”
小时候,他为了阿娘的寿辰特地学了好久,可惜阿娘还没吃上,家里便出事了。
荀清臣在一旁看着她,倏地道:“这是长寿面,殿下要一口气吃完的。”
楚晏的动作一顿,慢慢吃完了那碗面,脸色有些不自然。
她在晋宁时,每年的生辰几乎都是大办。但到了平阳,身边没有长辈,也没有亲人,即便办得再热闹,也没什么意思。
她便也从没向其他人提过生辰。
“我问了殿下身边的人,他们说今日是殿下的生辰。”
楚晏只回了两个字:“多嘴。”也不知是说荀清臣,还是说身边的人。
荀清臣已经习惯了小世子的性子,闻言不觉生气,反觉可爱,忍着笑意说起白天在宫里的事:“殿下那时明明听到了臣的声音,为什么不理我呢?”
楚晏无辜地回:“大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宫里那么多殿下,谁知道先生喊的是哪个殿下?”
可那时庭前,分明只有楚晏一人。
荀清臣略有些无奈地望着她,忽然福至心灵,微微启唇:“那……阿晏?”
“嗯。”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1]。阿晏,生辰快乐。”
7
荀清臣起初常常对楚晏感到苦恼。后来灵机一动,将那些《尚书》、《大学》,换成了兵书、游记、史书……
他的问题终于解决了。
这简直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楚晏在某些方面的见解,常常让荀清臣也自愧不如。
只是……
荀清臣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调侃道:“阿晏这手字……唉,比阿晏小两岁的忠勇侯世子,写的字也比阿晏好看呢。”
楚晏撑着脑袋,显然有些不满,“先生很喜欢那个小胖墩?”
荀清臣哭笑不得,“怎么能在背后这样议论人家?”
楚晏淡淡哦了一声,半点儿没将他这句责怪放在心上,反而叮嘱道:“忠勇侯是二皇子的母家,先生最好还是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现在太子未立,人心浮动,皇帝很忌讳朝臣与皇嗣之间的来往。”
荀清臣愣了愣,悄悄打量了一眼身量逐渐抽条的少年人,问:“是因为这样,阿晏才独来独往的吗?”
“那倒不是。”楚晏诚实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单纯地嫌弃他们蠢,小的一脸恶心,大的又虚伪又恶心。”
不过,燕王府本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她这个世子还在京都大肆交接好友,那位恐怕真要寝不安席、食不下咽了。
楚晏轻轻嗤笑一声。
荀清臣劝道:“名利场上,有汲汲营营之辈,但也有赤诚之人。只有真心,才能换回真心。阿晏尚不曾试过,怎么能下如此定论呢?”
楚晏不置可否,但跟一个信奉“君子不背后论人是非”的人谈论这些,显然很不妙,便恹恹地低头,回:“知道了,我的好先生。”
荀清臣笑着岔开话题,“我给阿晏寻些练字的帖子如何?你喜欢哪位大家?”
月色入户,清辉遍地。楚晏看着坐在长亭之中的青年人,不知怎么的,话便脱口而出:“你。”
小世子少有这么直接的时候呢。
荀清臣哑然:“不妥不妥,我的字只是寻常,不能误人子弟。”
楚晏便不说话了,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荀清臣疑心她生了气,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楚晏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阿晏?”
少年人似乎有些烦躁,挠了挠头发,耳根微红,骂道:“你这个人,实在可恶。”
可恶的荀先生看着小世子泛着红色的耳垂,糊里糊涂地回了府。
8
次日上书房,正轮到荀清臣讲史。
书中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讲起课来,从无错漏——但今日还是出了点儿意外。
昨日刚与楚晏提起的那位忠勇侯世子,竟然公然在众人面前问:“不知荀侍郎与那位夏姬相比,孰美?”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但笑过之后,几位人精一样的皇子便不约而同地开口,想给这位朝堂新贵解围。
“李三,怎么能对荀侍郎如此不敬!”
“侍郎切勿在意,李三昨夜胡闹了一宿,现在想必还没醒酒呢……”
说话间,一枚小小的刻刀却倏地一声,飞快落在了忠勇侯世子的书案上。
那刀就插在李建德的面前!离他的手掌甚至不到一寸!差一点,就要插在他的掌心上!
李建德吓得脸色都变了,仓惶地躲到旁边人的身后。反应过来后,又深觉丢脸,色厉内荏地瞪向楚晏的方向,骂道:“楚晏,你想做什么?”
楚晏淡淡道:“你的声音太难听,活像只快死的鸭子,吵着我刻玉牌了。”
李建德怒气冲天地站起来,“楚晏!你别欺人太甚!”
楚晏看也没看他,敲了敲自己旁边那位伴读,说:“劳驾,把我的刻刀拿回来,我的玉牌还没雕完。”
那人迷迷糊糊地起了身,楚晏又按住他,遗憾地叹息:“算了,那把刀已经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再用恐怕会变蠢,我不要了。”
她呼出一口气,吹了吹手上未完工的玉牌,细心地收进怀里,然后便将那懒懒散散的样子一收,端端正正地坐好,看向最前方的人,满脸纯良地问:“先生不继续讲吗?那我可要走了。”
怒气上头的李建德还在怒吼,却被几名狐朋狗友按住。几名皇子也做起了和事佬。
片刻后,刚才闹哄哄的宫殿又安静下来。荀清臣悄悄看了一眼楚晏,果真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教起了书。
等午时一到,他便停了话头,对众人拱拱手,略有些担忧地回了衙署。
晚上下值,果然听说忠勇侯府的小世子与燕世子起了争执,在乾玉门大打出手。忠勇侯府的小祖宗李建德被揍得鼻青脸肿,甚至下不了床。
忠勇侯直接求到了皇帝跟前,二皇子的生母慧贵妃也跟着以泪洗面。奈何皇帝根本没有要重罚楚晏的意思,给忠勇侯世子送了点儿伤药,象征性地让楚晏禁足两天,便勒令此事翻篇。
荀清臣叹了口气,回府之后,便悄悄从密道进了楚晏的府邸,去探望被禁足的小世子。
楚晏一见他来,便问:“你还喜欢你那位字写的好看的好学生吗?”
荀清臣担心了一路,生怕楚晏受了伤,结果却听到这么一句话,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阿晏受伤没有?”
“你那些学生加一起也打不过我。”
荀清臣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忧心道:“真的没有受伤吗?”
“当然没有!”楚晏推开越凑越近的青年人,似乎有点儿不开心,“凑这么近做什么?可恶的……”她恨恨地将最后几个字咽了回去。
荀清臣盯着她看了一圈,终于确定她脸上没有伤,身上也没有药味,松了口气,笑道:“谢谢阿晏。”
少年人的脸又染上些不自然的绯红,扬声道:“谢我做什么?我那会儿才不是为了给你出头……我就是瞧他不顺眼,所以想揍他!”
荀清臣忍着笑:“原来是这样吗……”
“当然!”楚晏站起来,往他鞋上踩了一脚,威胁道:“荀清臣,我现在瞧你也不是很顺眼,你给我闭嘴。”
荀清臣便垂下眼,“殿下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臣只是个文弱的文人,恐怕经不住殿下的拳头。”
楚晏确实觉得那些文士都弱得跟个小鸡仔一样,闻言自然不再与他计较。
但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个自称文弱的青年人,在真正遇到大事时,却有着一副比任何人还要硬的骨头。
9
那是永兴十五年的事。楚晏已经在平阳待了五年有余,时年十五岁。
十三年年末的时候,皇帝楚渊便病了一场。虽然太医都说没有大碍,再养几天,便能完全痊愈,但这个逐渐走向年迈的帝王,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
他开始召见术士、服用丹药,后来,甚至在妖道的蛊惑下,想要修建一座摘星台,以便向上天祈福。
彼时中原大旱,又有蝗灾,到处都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难民。仅赈灾一事,就已经让朝廷入不敷出,又哪里有多余的钱粮来满足皇帝的要求呢?
群臣大都反对,舆情汹汹。
然而皇帝只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说来也可笑,这些反对他的臣子,大半都是他年轻时提拔、甚至亲自请下山的贤人,他期望这些人能够勇于谏言、匡扶社稷,助他做个明君。
臣子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气节,帝王的心却已经变易!
楚渊勃然大怒,一意孤行地颁下政令,要求为了自己的摘星台,增加一成赋税。
群臣阻挠不得,只能在殿前长跪不起,希望皇帝收回命令。
然而楚渊非但没有收回命令,还对这群臣子动了廷杖。一时间,宫门前俱是哀嚎与惨叫,淋漓的鲜血,映照着森森的宫阙。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臣,当场死在了刑罚之下。
没有人敢再说话,只有荀清臣还在坚持。
……最后的最后,他也确实使楚渊回心转意了,可却给自己换了一身的伤。
楚晏第一次见到那样狼狈的荀清臣。
鲜血几乎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向来红润的脸苍白无比,没有一点儿血色。他歪着头,人事不知地躺在灰扑扑的被褥上。
原本晴朗的天空转瞬间变色。黑云层层叠叠堆在空中,遮蔽了所有的天光,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带着冷意的风雨飘然而落。一直到夜半时分,都没有停。
因为疼痛而缓缓苏醒的荀清臣听着外面的动静,艰难地问:“外面是下雨了吗?”
“嗯,下雨了。”楚晏轻声答了他,又说:“不要乱动。”
荀清臣疼得皱紧了眉,听到回答后却勉力笑了笑,温温和和地说:“下雨了,那可太好了……这场雨,能救好多人的命呢。”
坐在床边的少年人深深地看着他,默了默,心情十分复杂,由衷地问:“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荀清臣趴在床上,闻言侧过头看楚晏,问:“我在阿晏心里,是什么样的人?”
“愚蠢。”
荀清臣死死地抿着唇,感觉连呼吸时都在疼,只能极小声地问:“怎么这样说我?我最近哪里又得罪阿晏了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愚蠢是什么?”
楚晏凛声道:“旁人都已经不再管,你为什么还要顶着皇帝的怒火进言?你难道真的以为皇帝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吗?就算是,那也只是曾经。他已经老了。”
“一个年迈的皇帝,更想将一切都抓在手里,更不愿被别人忤逆!你今日能捡条命回来,实属不易。”
荀清臣听她说完,总算察觉到了楚晏隐藏在话中的担忧与不满,牵了牵唇角,本来想笑,却因为身上的伤,实在笑不出来。
“但是,但是……这种事情,总要有人来做的。”
楚晏便问:“为什么要是你呢?”
荀清臣回:“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楚晏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听上去更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2]。你若改不了这样的心思,迟早会被其他人排挤的。到时候,皇帝嫌弃你不驯,同僚鄙视你的孤高,先生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荀清臣认真地看着楚晏:“我应我心,其他的……唯有顺其而然而已。”他吸了口气,默默道:“还有,还有……阿晏,你小小年纪,怎么总是这样悲观呢?”
“再说我是小孩子,我就要打你了。”楚晏冷哼一声,回:“我不悲观,恐怕是你太天真。”
“罢了,罢了。先生到时候要是没地方可去,可以来晋宁找我。”
“嗯?”
“到时候,我策马边疆,可以收留先生做个主簿。”
楚晏说完这句,便低低地垂着头,没有再开口了。
荀清臣眼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心想小世子还是这么别扭。他侧目望过去,哑声问:“阿晏是不是还在心里骂我蠢?”
“非也。”楚晏的语气听上去仿佛有些自暴自弃,道:“我在想我为什么也这么蠢。”
“啊?这又是为什么?”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怎么不算愚蠢呢?
楚晏破罐子破摔地站起来,闷闷地说:“你还是早点睡吧,我懒得管你了。”
荀清臣恹恹地趴在床上,瞧着可怜巴巴的 ,“疼的睡不着。”
“活该。既然怕疼,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呢?”楚晏回了这么一句,转身便走了。
荀清臣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儿难过。楚晏在京都无亲无故,但荀清臣的境地比她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没有家族,没有朋党,作为皇帝的孤臣,理所当然地,也没有什么好友。
小世子走了,恐怕也就没什么人来看他了——何况外面还是深夜。
他忍耐着身上的疼痛,心里难得生了点儿落寞。
正在这时,自小照顾他的李伯推门走了进来,在屋中点了安神香。
他不熏香,府上自然也没有安神香。那么,这安神香从何而来,好像也就不言自明了。
青年人不自觉地勾了勾唇,终于在袅袅的馨香中睡了过去。
10
再次醒过来时,依旧是夜晚。
温柔如水的月华透过窗户,照进小小的屋子。
荀清臣睁开眼,发现昨日说懒得管他的小世子,此刻正坐在床前,拨弄瓷瓶中摆着的花束。
瓷瓶,原不是他房中的瓷瓶。
花,是他从没见过的花,但很好看。
蓝白色的花瓣尚带着新鲜的露水,在青花瓷的细口瓶中悄然绽放,娇嫩欲滴,鲜妍无比。
“这是什么花?”
高高扎着马尾的少年人闻言抬起头,不再摆弄瓶中的花束。
小世子的脸上有轻微的霞色,眼神明亮而澄澈,像一碗醇厚的老酒,韵味绵长,包含的口感也很丰富。
她在月光的映衬下,平静地说:“是我家乡常有的花。去年阿母托人送了种子来,我便试着种了种,没成想竟真的种成了。”
荀清臣答:“难怪我以前没见过。”
楚晏没应和他的话,自顾自地说:“本来没打算送给先生的。”
荀清臣看了眼花,便直直地望着她:“那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
“花开堪折直须折呀。”
“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你,省得日后徒增遗憾。”
楚晏弯了弯眼睛,少有地露出一个不带嘲讽意味的笑容。月光中的少年人眉目温柔,仿佛明珠生辉,美玉荧光。
小世子真正笑起来果然很可爱。但是……好像有点奇怪?
荀清臣望着不远处的少年人,一时没有开口。可没等他想明白哪里奇怪,楚晏便收了笑容,脸上带些浅浅的遗憾。
“好好养伤吧,荀先生。”
楚晏拍拍衣服起身,轻轻呢喃:“果然……还是不太想管这家伙。”
11
荀清臣这伤养了快一个月,才彻底见好。好了没多久,就又被皇帝派去江南赈灾。
临行前,两人相约到附近的城郊,一同狩猎。
这儿常有人来,并没什么猎物。连楚晏,也只猎到一只狐狸,和一只大雁。
她将大雁送给了一无所获的荀清臣。
青年人笑着接过,却不住地调侃她:“阿晏,大雁可不能随便送啊。”
大雁忠贞,时人常用来做聘礼。
楚晏挑了挑眉,精致而锋锐的眉眼间尽显英气。
“这有什么?荀先生,等你将来无处可去,到晋宁来投奔我,我可以再给你送一只大雁。”
刚好凑成一对。
荀清臣只认为是玩笑之语,欣然应下:“好啊。”
不过,说到此处,就不免提起婚事了。以楚晏的身份地位,王府居然到现在还没给小世子订婚,真是奇哉怪也。
“阿晏喜欢什么样的伴侣啊?”
楚晏侧目,笑盈盈地打量了他一眼,爽快地回:“喜欢漂亮的!”
饶是荀清臣,也不免因为楚晏的耿直和坦率震惊了一瞬,委婉地劝:“贤贤易色啊,阿晏。”
楚晏避而不答,转而问他:“那先生呢?”
“功业未立,何以为家?”荀清臣答:“等四海安宁,天下太平时,再说这些不迟!”
“先生好志气!”楚晏赞了一句,道:“那我也效仿先生,以此为志吧。”
荀清臣放声大笑。
“阿晏,你今日格外的促狭。”
……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两人骑着马,共同走在官道上。斜映下来的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荀清臣没说什么离别之语。他只把这儿当成一次普通的分离,等他赈灾回来,自然能与楚晏再聚。
楚晏的心中要比他多一点不舍。因为父亲前段时间来信,说等这次与蛮人的仗打完,他就直接假死,带着母亲四处云游,让她以奔丧之名回到晋宁,接手北境军务。
但她也没露出什么异样——不过也就是一时的分离罢了,总有再见之期!
大不了,到时候她直接派属下把这人绑回晋宁。
两人此时都没有想到……天地翻覆,也只是一瞬之间。
可惜,他们都没有好好告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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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番外·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