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整一天后,隔日她又去找了苑欣。
有些话她是不敢说给沈屠夫听的,比如光天化日之下遭人轻薄,以及御史大人对自己奇怪的态度,还有老陈头跟总教头的关系等,苑欣听得津津有味,面前一碗冰粉动都未动。
“好哇,你跟老陈头一起去京城,竟然不告诉我!”苑欣愤懑了一会,又若有所思道:“没想到老陈头居然这么厉害,如此一看,他倒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苑欣抬头见她愁眉不展的望向窗外,想到她方才说的关于御史大人的事,又不怀好意的笑了:“不过阿荧……你可真招老男人喜欢。”
老男人?
仔细一想,老陈头,单掌柜,林大人,可不都是老男人吗!
沈荧吐了吐舌头,默不作声的吃起了冰粉。
小镇岁月静好,殊不知来自边塞的一匹战马,正在某个寂静地夜晚奔袭入京。
第二天,京中达官显贵几乎都知道了来自国境的战报,西昭正大规模整兵集结边塞,人数足有三十万之众!
两国上一次交战还是在二十年前,战况尤其惨烈,除了阵亡无数将士,更有许多百姓死于非命,大家都对那场战争心有余悸,莫非今日,西昭又要卷土重来,颠覆这难得的太平?
二十多年时间,两国俱是恢复了元气,兵强马壮,将才充实,若真要起兵,东陵是有一战之力的,早朝上,已经有不少将军自告奋勇要领兵去前线了。
下值后林青靖待在水云居,对林曦月讲着今日早朝上的所见所闻,语气似是毫不在意,东陵国土辽阔,两国交界处离京城远着呢,就算烽火烧的再旺他们也看不见一丝烟,何况他还是个文官,这些本该是兵部内阁他们操心的事。
林曦月拨转着一串翡翠佛珠,蛾眉紧蹙:“我记得云霄镇离两军对峙的边塞,不过区区九百里,二十五年前西昭匈奴是长驱直入攻陷了那里的。”
也正是那场战争让东陵大受打击,之后老相国才被有心陷害之人扣上了通敌的帽子,先帝正在气头上,也未细查便给林家定了罪,让他们后来吃尽了苦头。
林青靖一怔,这才想起自己那外甥女前些日子刚返回云霄镇,姐姐面上不说什么,但他知道她是想阿荧的,就连此刻第一时间记挂起的都是阿荧的安危。
“青靖,若是战事再起,阿荧她……会有危险吗?”林曦月心神不定地撵着佛珠道。
林青靖摇摇头,“说不准。”
林曦月侧过头不语,眼眶渐渐湿润,十七年前她抛下过她一次,现在岂能再让她陷入危险而不顾?她的女儿是那样美丽端庄,本该与她一起享受荣华富贵的。
静谧安逸的小镇丝毫没被边疆一触即发的战火所影响,即使已经听到了风声,大家仍淡定的很,每日该散步的散步,该八卦的八卦,该上值的上值,一如往常般生活着。
他们知道东陵如今实力不容小觑,二十五年练兵囤粮养马,早就打造出所向披靡的不死军团,区区西昭一群只会骑马嚷嚷的匈奴不过是虚有其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荧这阵子也乐得其所,每天按部就班的上值,傍晚回家还要帮沈屠夫看会儿摊子,跟街坊邻居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好,她在床下藏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是她攒下来的一些钱,夜晚她总要拿出来盯着发一会儿呆,按说这些钱是要还给老陈头的,可她偏又不想这样结束。
一想到自己可能喜欢上一个大自己十岁的武教头,她就禁不住脸红心跳。
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二,这天是沈荧十七岁生辰,沈屠夫心情不错,放言晚上要炖一大锅肉邀请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一起来吃,自从沈荧入职衙门,似乎一切都顺当了起来,两个姐姐安分不少,街邻也变得和气,生意也日渐红火,沈屠夫自翎有福之人,自己没什么本事却得了阿荧这么个好闺女。
沈荧也认真打扮了一番,藕粉色的罗裙,天青色束腰薄衫,捞过一缕青丝编成小辫儿,又在脑后松挽成一个花髻,玉兰尾雕的木簪斜入云鬓,只留下嵌着淡白花瓣的簪尾。
往年的生辰也没记得怎么隆重过,无非就是那天爹脾气会好不少,给她煮碗面吃,吃完后还会善心大发的给她几个铜板,让她去街上买点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可沈荧就是觉得今年不一样,似乎自己突然长大了,她并没有刻意去打扮自己,但一想到有人可能会来看自己,就情不自禁的坐在镜子前将那镜中美人一遍遍打量。
这几天衙门无事,老陈头也没过来,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生辰。
处理完公事,沈荧拿起一本词集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凭白耗了一天,快下值时正打算检查一遍之前的文书有无纰漏,只听得外边程虎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在把什么重要的人往里迎。
“沈姑娘就在里边,大人您这边请!”
话音刚落隔帘被掀开,林青靖背着手大步迈入,他今日未着官服,作得是寻常富贵公子的打扮,刚刚或许是跟程虎他们出示了官家某种信物,才被迎了进来。
“林大人,您怎么来了?”沈荧疑惑,却仍从桌后绕出行礼:“沈荧见过林大人。”
“京中一别,数日未见,沈姑娘近来可好?”林青靖笑眯眯道。
程虎看了看沈荧,又看了看林青靖,朝二人抱了一拳后默默离开。
“我……挺好的。”沈荧对林青靖始终抱有警惕,问道:“大人远道而来,是找我有事?”
林青靖望着她清致美丽的面容,幽幽一叹:“是有一事要对你讲,就怕你接受不能。”
沈荧心里直打鼓,她从小跟着爹杀猪宰羊,多少血腥场面都见过,还有什么事是她接受不能的?
“大人请说。”
“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正好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林青靖道。
“是谁要见我?”
“见了你就知道了。”林青靖收敛了笑容,直视她道:“走吧,阿荧。”
林青靖这么大的官,自然不敢在云霄镇明目张胆的害自己,于是便跟着他来到了当地最好的一家茶楼。
红色纱幔层层覆下,走廊尽头一间雅阁门半掩着,沈荧忽然一阵心悸,不禁放慢了脚步。
“你今天打扮的很漂亮,阿荧。”林青靖夸赞了句。
“今天是我十七岁生辰。”沈荧道。
“噢,怪不得她要选在今天见你,看来是为你备了一份大礼了。”林青靖恍然大悟,笑着看她。
沈荧不再出声。
走进雅阁,只见中间的蒲团上正侧坐着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女人,素手原本正端着一只茶杯,在听到门响后微微一颤,便一动不动了。
沈荧站在门口,隔着纱幔盯着她的侧影,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
“姐姐,阿荧来了。”林青靖道。
那女子仍是一动不动,除了肩膀偶尔轻颤,似乎还听到浓重的鼻音。
沈荧神使鬼差地朝她走去,掀开那阻挡视线的层层纱幔,站到了她面前,待她红着眼抬头与她对视时,她双腿一软,不自觉向后撤了两步。
竟是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世上怎会有两个长得如此相像之人?
虽然保养的很好,但能看出来她年纪已经很大了。
沈荧忽然就知道了她是谁。
林曦月噙着泪朝她招手:“阿荧,过来。”
沈荧怔怔地看着她道:“……你是我娘?”
林曦月破涕为笑,点点头。
沈荧彻底傻了。
这已经不是她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一个本该存在,却从未存在的人忽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是荒诞的。
她不知自己此刻该做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将她挂满泪痕的脸细细打量。
“阿荧,我知道我们突然出现让你感到不安,但有些事必须要告诉你。”林青靖上前一步,道:“你娘叫林曦月,是前相国的女儿,先帝亲封的辉月郡主,而我,是你亲舅舅。”
沈荧虽然心中大受震撼,对他们二人的陌生和警惕却从未散去。
“你们,有什么事?”
林青靖:“你也听说了,战事将起,云霄镇恐不安全,我们想带你……”
“阿荧!”林曦月拿起手帕擦干眼泪,苦笑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只想跟你说说话,咱们母女好好谈谈,行吗?”
这一谈就谈到了很晚,沈荧坐在林曦月身边,听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心忽然就平静了。
她说她那年离开有苦衷,可到底也没说是什么苦衷,只说这些年从未有一刻忘记她,林曦月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眼泪又滚滚而落:“阿荧,我苦命的孩子……”
沈荧看着她,眼眶不禁也湿润了,这是她烂在心底也不敢提不敢问,只敢默默幻想的娘亲啊,她跟她想象的一样,温柔又漂亮,端庄还慈祥,若是她能陪着自己长大,该有多幸福啊。
林曦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色润极好的白玉镯,转而戴到了沈荧手腕上,“这是娘亲送你的生辰贺礼。”
“谢谢……娘。”乍一叫出这个称号,怎么出声都别扭。
林曦月却笑的幸福又满足。
正当母女二人温存之际,雅间的门忽然被一脚大力踹开。
鱼贯而入的除了萧腾云带领的当地衙差,更有不少武场弟子,陈休怒火冲天的闯进来,见到这奇怪的一幕站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