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盘桓在崎岖的山路上。
此地偏僻,距离京城还有半日脚程。
云蘅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部。
白皙的颈间有一道极淡的痕迹,向后隐到耳前鬓发里。
方才她说完替嫁之后,沈芷然一惊,立马反驳:“这怎么可以?这是我须还的情,哪有让旁人去替的道理?”
“沈姐姐忘了,若非是你,我昨晚就该冻死在山林里了。”云蘅笑道,“你于我有恩,我去替你还这份情,有何不可?”
“你可要想清楚。”季朔也严肃下来,他虽不愿沈芷然入火坑,但也不想连累旁人,“梁世子并非良配,且不说他能否活着回北梁,就是回去,他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你。”
云蘅笑着摇头,眼角含泪,让人动容:“我无父无母,无所牵挂,唯一所求便是一片遮雨的瓦砖,一份温饱罢了。时日还长,我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沈姐姐,就让我去吧。”
“可是姑娘你与芷然相貌有异,相府过来送东西的下人可是见过芷然的。”
“这个好办。”云蘅早已想到了解决之法,她看向桌上的粗碟,那里放过馒头,还残留了一些面渣,“沈姐姐,你那可还有麦粉?”
云蘅无意识地摸着那道浅淡的痕迹,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她脸上,有些闷,她掀开帘子透气。
这易容之术说来还是兄长教给她的,那会儿她常在兄长默许下跟在采购物资的队伍中混出机关城,这本事她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她脸上覆着沈芷然的白绸,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有风从窗中吹进来。
机关城惨痛血案之下的真相,她一定要知道。究竟是谁害得她举族惨死,她定要让那人血债血还。
“二小姐,您怎么掀了帘子了?”跟在马车旁的周嬷嬷留意到,谄媚着说,“这路上尘土多,您快放下吧。”
这周嬷嬷是沈夫人身边的人,沈芷然原先从未见过,此番过来还带了十来个汉子。云蘅听他们走路的声响,个个都是有武功的,可能是怕她半路上跑了。
云蘅颔首,将帘子放了下来。
——
等马车入京到府,已是日落时分。
车轱辘一停下,云蘅就听见周嬷嬷颤着声道:“老爷,夫人,奴幸不辱命,将二小姐接来了。”
云蘅闻言皱眉,沈相国这般不在意沈芷然,现在却亲自在门前等她吗?
装模作样的给谁看?云蘅冷哼一声,提起裙摆,在周嬷嬷的搀扶下踩着矮凳下车。
“二小姐,这便是您的父亲、母亲。”
云蘅早已换上一副温顺怯弱的模样,矮身给他们行礼:“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然儿,你这手是怎么回事?”沈璋问。
沈芷然的衣衫于她而言还是长了些,她站着的时候手隐在袖间。方才行礼时她特意抖了把袖子,将缠了纱布的手露出来。
云蘅感觉到周围聚了许多人。沈相国贤名在外,对外说是沈芷然体弱,这才送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庄子里将养。
此时相府外围了一圈百姓等着看他们父女重聚,父慈子孝的画面。
云蘅怎么可能让沈璋如愿,她立刻缩了下手,语气里带上些不安:“女儿昨日砍柴,不小心让斧子划伤了。”
她这话一出,边上窃窃私语起来。
“沈相国不是说二小姐是送出去养病的吗?怎么让她砍柴呢?”
“哟,这手看起来伤得不轻啊。”
“看不见怎么砍柴啊?怪不得伤着了。”
果然,沈璋立刻就有些下不来台。
沈夫人见了,只好给周嬷嬷打眼色。
“怎么回事,哪个下人敢让二小姐干这种粗活?”
“是,奴定会好好查查。”周嬷嬷说着就推着云蘅往里走,深怕她再说些什么出来,“二小姐快进去吧,老妇人还等着二小姐一起用晚膳呢。”
云蘅见好就收,扶着周嬷嬷的手往里走。
沈老夫人坐在堂中,见着云蘅过来,激动地站起身来拉她的手:“我的然儿……”
云蘅任由她拉,就着她的手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好好好,好孩子。”沈老夫人颇有点老泪纵横之态,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云蘅,“怎的这么瘦,看得我心疼。”
连着三个月风餐露宿,还被追得到处跑,她不瘦也得瘦。不过这事她却可以好好发挥一下。
云蘅掩面,声音低落:“村子中生活清苦,不过有祖母挂念着,倒也还过得去。”
“难为你了,明日就要嫁去世子府,日子就好起来了。”沈老夫人轻拍她的手。
云蘅听得心惊。
明日就要出嫁,今日才来接她,这是有多不待见沈芷然?她原以为沈家至少老夫人待沈姐姐是真心的,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沈璋落座,看了一圈屋内的人,皱眉道:“柔儿呢?”
沈芷柔,沈芷然的姐姐。
沈夫人叹了口气:“柔儿也是小孩子心性,闹脾气呢。”
沈璋沉着脸拿起筷子:“她要饿就让她饿着,我们吃饭。”
——
随意用了些膳食,云蘅就借口身体不适先出来了。
沈夫人挑给她的贴身侍女醉兰正扶着她回自己的院子。
此处院子有些落败,虽打扫过,但也并未添置什么东西,看着空空荡荡。
似乎是觉着反正她就住一晚,就没怎么用心准备。
云蘅倒是无所谓,叫了醉兰自己去歇息,就独自进了屋里,摘下了脸上的白绸。
屋内并未掌灯,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昏黄的铜镜里是一张于她而言并不熟悉的脸。
从今日开始,她便是沈芷然了。
——
第二日天还没亮,云蘅就被醉兰拉了起来,画眉敷粉。
成亲当日本该由她的母亲为她梳头添福,但沈芷然的母亲三年前就死在了山里,这一项便略过去了。
相府内张灯结彩。
沈璋虽不喜欢她这个女儿,也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毕竟嫁的是一国世子,该有的体面还是得有。
云蘅穿戴整齐,醉兰给她眼上系了条红纱,又给她盖上盖头。
这红纱比她昨日戴的要薄,云蘅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醉兰引她去了祠堂叩拜祖宗牌位,祈求婚姻顺利。
“兄长。”云蘅默念,跪得虔诚,“保佑蘅儿能找到害我族人的真凶。”
小厮来报,说新郎官已到了府外。
云蘅礼数周到地拜别了沈家人,甚至掩面哭泣,拉着沈夫人的手不愿放开。
沈璋对她今天的表现非常满意,亲自送了她去府外,还与等在那的梁世子聊了几句。
锣鼓喧天,身披红绸的高头大马载着梁世子傅宥霖拐过街角,繁华街道两侧提前清理了摊贩走卒,围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云蘅坐在八抬大轿上,红盖头四角挂着金铃,随着前进步伐轻轻摇晃,发出清脆声响。
在这一片喜气祥和里,云蘅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一根金针携风而来,穿透木轿袭向她命门。
云蘅猛地侧身避过,但耳旁铃声影响了她的判断,金针擦着她脖颈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惊呼声四起,傅宥霖紧急勒马,锣鼓声停。
云蘅惊疑不定地掀起盖头。
刺客是冲着谁来的?她、沈芷然,还是世子妃?
沈芷然并无仇家,相府就算再不喜她,也不至于大婚之日当街刺杀。
难道是跟了她几个月的杀手又追上来了?
但那群人似乎并不想惹人注意,一直赶着她往僻静无人处走,这才让她数次逃脱。
这次应该不会是那群人的手笔。
那就只能是冲着世子妃来的了。
云蘅定了定心神,又坐了回去。
那人见一击不成,又是几根金针向着花轿飞来。
束缚在花轿中于她不利,她想了想,直接一脚踩空跌出了轿外。
金针穿透花轿刺入对面商铺中,云蘅喘着气爬起来,抬起手触向四周,希望能摸到些什么。
“世子,你在哪里?”她声音中带着哭腔。
此时街道上人已经跑了个干净,傅宥霖堪堪勒住受惊的马,与她还隔着好一段距离。
刺客见四下无人,竟直接露面,单手执剑直冲她而来。
云蘅也有些懵,她原以为刺客是为杀傅宥霖而来,顺带解决她这个世子妃,没想到对方却放着世子不管,看起来只与她有仇。
但傅宥霖还看着她,她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云蘅找准时间又绊了一跤,栽倒在地。这一下摔得极重,蹭掉了她右手的纱布,她缩在地上,像是害怕极了,手却伸向怀中握住了傀儡丝。
刺客又是一击不中,失了耐心,折返回来再次出剑。
云蘅手中傀儡丝刺出,精准地绕上刺客脚踝,刺客顿了一秒,紧接着一支箭破空而出,射中了他执剑的手,剑应声落地。
云蘅松了口气,撤回了傀儡丝。
是负责巡视的锦衣卫来了。
刺客见已失了时机,当机立断拔了手腕上的箭,飞身跃上屋檐。
温热的液体溅了云蘅满脸,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掀了盖头,不然还能有东西给她挡一挡。
她踉跄着起身,见傅宥霖距她只有十步之遥了,立刻露出一个受了惊吓的表情,正想啜泣出声,却见傅宥霖脚步一停,在看清她脸上血渍的瞬间,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