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长公主府。
明媚的春日惊醒了枝头的翠意,檐下的树已经抽芽,未经过修剪的细长树枝几乎要探入窗中。
赵羽澜坐在铜镜前,双目低垂,静静撩起袖子往左臂关节处涂抹着羊脂。
她左手套着一只黑色的皮质手套,腕线以上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和光泽,那竟是由无数块精密设计的金属组装而成,却能让她活动自如如同常人。
侍女跪在她身后替她整理钗环衣摆,指腹轻柔地抚过领口的织金刺绣,脸上却是愁容满面。
虽然明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劝也没什么用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殿下,陛下对您的禁足刚解,您真的要在这个时候……”
“他想要我死,不会因为我安分守己做小伏低就放过我。”赵羽澜睫羽轻颤,手中动作不停,把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想要杀自己的事说得好像今日胭脂颜色浓了些一样平静,“青芜,我没有退路了。”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明明小时候她还能坐在哥哥的肩头去够枝上的梅花。
她的话说得直白,但青芜知道这是事实。她自幼跟随赵羽澜,自然能懂她的心境。
青芜不知从何劝起,只能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殿下,就算是为了云城主,您也该顾惜己身啊。”
赵羽澜的手停了一下,指腹用力按在一处活扣上,发出咔哒一声。
“是我害了他……他若是知道真相,恐怕恨不得亲手将我千刀万剐。”
“不,不会的,殿下,云城主他……”
赵羽澜只有片刻的愣神,立刻神色恢复如常。她拉下袖口将那截小臂牢牢遮盖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青芜压下打结的舌头,正色道:“已经准备妥当了。虽然当时城内的守护神都被陛下销毁了,但有您亲手绘制的图纸,奴找了顶好的匠人盯着他打造的,就算不能发挥出全部的功能,至少外形上不会有差。”
“那就好。”赵羽澜站起身,将右手叠放在左手上,盖在手套前,“走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枝头的花瓣被风吹落,点在池水中,惊起一圈涟漪。
沈芷柔早早等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醉兰将云蘅扶出来,一把将人拉上马车疾驰而去。
“你的眼睛真的治不了了吗?”沈芷柔托着下巴打量她蒙在眼睛上的白绫。
云蘅轻轻摇头,遗憾中带着淡然:“出生时就带着的毛病,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她现在是真能体会沈芷然的不易了,刚蒙上眼睛那会有人扶着她都能左脚绊右脚,每抬起一步都要试探一下脚下的是不是实地。
沈芷柔神情一下暗淡下来:“对不起。”
云蘅一愣,不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但还是安慰道:“我身患眼疾不是你的错,我迁去庄上更不是你的错,我出生时你尚不满周岁,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的,长姐。”
不知道沈芷然是怎么看待沈芷柔的,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云蘅是真心喜欢这个咋咋呼呼却也心思细腻的姐姐。
她知道自己不该替沈芷然去原谅任何人,但此事说到底也是怪沈璋的薄情寡义,沈芷柔在这桩婚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这又如何怪她呢?
沈芷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云蘅的手。
马车在摇晃中缓缓驶到了长公主府。
大昭民风开放,不讲求女子应当束于闺阁,前朝还曾有过女子代父从军,千里奇袭斩获敌首的美谈。
京中的小姐们平日里空闲时除了逛街遛鸟,最爱的就是聚在一处谈天说地。
池子里鲤鱼甩尾,敲碎了波光。
长公主不愧为先帝最疼爱的公主,此处府邸建得颇为讲究。青石铺就的小径掩在翠绿树丛中,刚一踏进门槛就有凉风扑面而来,隔绝开艳艳的春日。
云蘅一路走过,只觉神清气爽。
小径的尽头,一泓池水点缀其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可惜这美景云蘅看不见,却能听到煞风景的对话。
此时时辰尚早,但已有好几位要好的世家小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绣扇掩面,笑得花枝乱颤。
美人含笑,这本是一幅颇为美好的画面,如果忽略她们聊了什么的话——
“北梁那位果然是个早死的鬼。我说什么来着,他当时进京我就说过了,他那样子绝对活不过半年。”
“陈小姐,这么说不好吧……”旁边一个姑娘弱弱开口,被一把推了开去。
另一人接腔道:“只是可惜了那张脸,长得确实不错。”
陈小姐睨了她一眼,调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叶家公子吗?再说了,北梁那位病成那个样子,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光长得好有什么用啊?”
周围的人纷纷笑开,只剩前一位脸有些微红。
云蘅刚走过一道弯,正好听见了这几句,身形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京城的风土人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她进京时间不长,更是从未与这些人接触过,一时不知道自己作何反应比较恰当。是应该过去评理,还是应该转头扑进她姐怀里大哭?但是后者好像显得过于好欺负了,是不是还该小声痛骂她们几句?
云蘅觉得自己把握不好这个度。但好在沈芷柔先一步替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只见沈芷柔不可置信地轻叹了一口气,撩了两把袖子就一个箭步冲上去:“闭上你那狗嘴吧陈三,隔着三里地就听到你在这叫了,也不嫌害臊!”
那位陈家三小姐被围在人群中间,此时众星捧月地望过来,皱着眉头满脸不虞:“沈芷柔你说谁是狗?”
“不会讲话耳朵还不好?说你是狗都抬举你了。”沈芷柔冷哼一声。
陈小姐顿时气了个脸红:“你个没人要的泼妇居然还敢骂我?”
一阵风扇过,陈小姐脸一歪。
“我不仅骂你,我还敢打你呢!”沈芷柔嫌弃地抹了把手,“没人要是骂谁?这里可是长公主府,你敢不敢跟我去长公主面前评评理?”
陈小姐一愣,反应过来是她口不择言了。
沈芷柔原先与北梁世子的婚事可是板上钉钉,可到头来嫁的却是她庶妹,所以她才有此一说,却忘了这里是长公主府。
长公主年过二十依旧未嫁,但皇家婚事可不是她们这些人能够置喙的。这沈芷柔向来与长公主交好,又惯来爱搬弄是非的,若是去长公主面前嚼上两句舌根,她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陈小姐沉默半晌,最终白了她一眼,捂着脸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沈芷柔大获全胜,站在原地响亮地冷哼一声,接过醉兰扶着过来的云蘅的手。
“这么热闹?这是在聊什么呢?”有人从檐下拐角处走来,额上花钿衬得她肤白胜雪,举手投足间尽是温婉端庄。
在场几人立刻收起表情,向她行礼:“殿下。”
沈芷柔安抚地拍了拍云蘅的手,站起身回话:“回殿下,陈三小姐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哦?是这样吗?”赵羽澜好奇地看过去。
陈小姐没料到她竟然主动提及,此时全场关注点都落到了她身上,她不知道沈芷柔想要干什么,但既然长公主问了,她也只能找些理由搪塞过去。
谁知不等她开口,赵羽澜先惊呼一声:“陈小姐这脸是怎么了?”
众人一愣,顿时面面相觑。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她脸上那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沈芷柔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惯来翻墙爬树的手劲拍到她脸上,不知多久才能消肿。
难道说长公主与沈芷柔私下情谊不再,沈芷柔竟敢在公主府公然动手打人,让长公主不快了?
赵羽澜一挑眉,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摔到了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既然这样,陈小姐还是快回府休息吧,若是出了什么好歹,本宫也不好和陈御史交代。”
陈小姐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兀自气成了个锯了嘴的茶壶,让青芜给请走了。
赵羽澜扫过阶下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到沈芷柔与云蘅脸上,冲她们温和一笑,话里却是一片冰冷:“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最该有异议的陈小姐本人都被请了出去,剩下的还敢多说什么?长公主说她是自己摔的,那她就算没长腿也得扑腾到地上摔两下。
四下一片寂静,赵羽澜满意一笑,道:“既然如此,各位便随本宫来吧。”
幕布下隐隐绰绰地盖着个半人高的物件,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汉白玉的台子上。
赵羽澜独自站在一边,正身对着檐下面露好奇的众人:“此物是本宫在封地南星之时偶然所得。”
随着她话音落下,与青芜交换了一个眼神。青芜撩起那幕布一角掀开,就见那台子上是个圆筒形的东西,通体以上好玉材雕刻而成,遍布着细小的刻痕,仿佛暗藏什么玄机,顶上还竖着两只眼睛。
“这是何物?”有人低声询问。
在场除了官家小姐,也有不少家中行商的,已经有人眼尖地认了出来。
“寒天玉?看这成色这可是难得的好料啊!但这雕的是个什么东西,实在是……”
她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主要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寒天玉不仅贵在成色,也在大小。这物件若是整块雕刻成的,不管是个什么,那都是举世罕见的珍宝,只可惜它却是各个不规则的小块组装而成,那价格就要大打折扣了。
“不错。”赵羽澜颔首,“但它的奇特之处不在这里。”
云蘅:冲上去理论还是暗自痛骂几句
沈芷柔:冲上去痛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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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寒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