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儿......
阮云映脑海中闪过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进来吧。”
让阮云映没有想到的,这次过来,竟然只她一个人。
“怎么,”阮云映眉梢一抬,“怕我心里惦记着?”
阮凤霞脸一红,一向能说会道的她,此时讷讷的说不出话,少顷,她神色淡了,“你还是记恨的。”
“不该吗?”少女轻飘飘道。
阮凤霞握拳,“江小郎还在这儿。”
阮云映眼神一闪,抚了抚宽袖,头一次主动转移话题,“说说你的来意吧。”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阮凤霞本该心中开怀,可直到此时真的让她开口,她忽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虽然那些话已经在心里梳理过很多遍,可真到这个时候,开口又宛如比杀她难受。
阮云映捧着杯盏摇晃着,并不着急。
阮凤霞低头,声音涩然,“这次祭祖,我本可以不用回来,可因为垚儿,我还是来了。他......不见了。”
“不见了?”阮云映随意的神色一凝,“怎会如此?”
自家掩藏许久的伤疤,却还是要她一层层揭开,阮凤霞叹了口气,身子朝向京城的方向,眼神迷离,“世间之事,可能真有因果吧。”
“当年,我在你的亲事上动了手脚,抢了你的东西,现在,就要我用另一种方式失去了,其实早在我嫁入孙府那年,垚儿他就变了。”
“他一直在徽山县长大,不曾沾染过繁华,在这边懂事守礼刻苦读书,是我们这里夫子最看好的一个,直到我成亲当日,他第一次去了京城......”
“那是个富贵迷人眼的地方,在我成为孙家长媳忙的不可开交的那段日子,他竟然,不知被谁拐上了另一条路,从此,沾上了赌。”
阮云映眼皮一跳,心里有了预感。
“等我终于能够理顺孙家事物,有功夫去打听的时候,距离我成亲已经一月有余了。那日,我带着人去找他,心里始终不信下人回禀的一切,等我真正看到垚儿时,短短时日我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原先俊俏整洁的公子,那时和赌场里红着眼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回忆到这里,阮凤霞即便高傲如斯,可也难掩悲伤。
“我过去叫他,他回头看我,眼神像要把我吃了,我不敢相信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我嫡亲弟弟身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那时不仅已经把我二房经营数十年的田产粮铺尽数输光,还从赌坊里借了巨额银两也一并输了进去,若是我那天没过去,他这一辈子都要葬送在那里了。”
“我那时刚有身子,怎么也不相信一直引以为傲的弟弟会做出这种事,几经波折,最后,连肚子里的那个也没保住。我怕府里有人知道这些,悄悄拿了嫁妆去抵,亏空了数半,才把这些窟窿填满,为了防止他余瘾未尽,连夜便让护卫给他送了回来。”
“我以为这样,便能把我认识的那个弟弟找回来,可却并不知道,那时,才是事情的开始。”
“没有我的管束,爹娘也狠不下心,垚儿再也不是那个乖巧的孩子,他一次次偷偷地溜去赌坊,又次次输空家底,我二房这么大的产业,最终到现在......”
阮凤霞苦笑,“竟然,只剩下表面这个气派的祖宅。”
“那你们也由着他?”阮云映闲散之色变了,万万没想到二房现在竟然中干至此。
“你不明白,”她摇头,“不亲眼去看,你是不会相信沾了赌的人会变成那副样子,为了从你手里讨要银子,他能变成任何你想象不到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你怎么努力,哪怕是把自己都投进去,也填不满他难平的深渊。”
其实不消她说阮云映也知道,她之所以只在缥缈阁玩些东西,因为知道那都是小打小闹,伤不得身,赌坊......
那里,别说是她,就是皇子皇孙迷失进去,也能一夜倒覆。
“你想让我怎么做?”
听到这里,阮云映就是再傻,也明白她有所求了。
阮凤霞痛苦闭眼,“垚儿他这次失踪,是因为二房只剩下这里的祖宅,其余再也没有东西能够还上赌债,可我们,不能把这里真的卖了,不然二房的人就是都死了,也无颜面对祖宗。而垚儿要是想要活命,他就只能逃,直到还清了银两的那日。所以......”
“所以,”阮云映一字一顿,“你想让我借银两给你?”
阮凤霞点头。
江初璟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直到此刻,他才出声道:“不可。”
姐妹二人一起看他。
“你们说他赌博,殊不知你们自己也是赌徒?”少年满脸不赞同,身形虽然还不伟岸,可说起这些,也是个大人模样了。
阮凤霞说了这么多,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把脸面放在了地上研磨,此时听到他的斥责,她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强撑着面子,“是我唐突了。”
说完,就要离开此处。
阮云映皱眉,一把拉住她。
江初璟无奈,心里叹她们二人性格相像,嘴上再也不敢耽搁,“我身边曾经有一人,和你们口中垚儿的情况一样,但不同的是,他并非是家里受宠的那个,而正是因为无人管他,所以才走上了赌徒之路。”
“他刚在赌坊染了瘾时,家里还有人愿意帮衬着还了,可随之而来的是变本加厉,后来更是同赌坊签下巨额债务,可哪怕这样,最后他还是输的一干二净,而他家里却再也受不了他,给了最后一把银两后将他逐出家门,并且脱离了关系。”
“他借完了亲戚朋友,在最后借无可借,连三餐都不饱腹、最终沦落街角的时候才幡然醒悟,最终,他用了仅存的关系,敲响了一家的门,在那里劳作,一呆就是二十年之久,才总算还干净欠款,自那以后,只要和赌沾边的任何东西,他全部避而远之。”
阮凤霞拧眉听着,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又有些不太明白。
“垚儿之所以次次如此,依仗的是他知道身后有人,所以才能肆无忌惮,他在赌场里玩的是金钱,而你们这些亲人赌的却是人心,你们赌,给他还了债之后他会重新变成原先的样子,殊不知这样的心态,和赌徒并无不同!”
他的话如长枪,一下子扎到了人心里面。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你只要放出手里有银两,他自然就会回来,等他回来后不用给他还债,回来就给他吃一口,不回来就算了,也不要阻止他出门,若是有要债的人上门,就和他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欠银子就找谁,同时告知身边所有人不要借钱给他,否则后果自负。”
“等他挣扎一圈发现徒劳无获,而你们再也成为不了他的倚靠,能真正倚靠的只有自己,那时,他才有可能重新振作起来。”
“不行!”阮凤霞断然拒绝,“这件事我们二房瞒了这么久,若是主动同人说出,我们岂不是成了笑话。”
阮云映却赞同江初璟的话,她冷笑,“笑话!你们现在这样自欺欺人就不是笑话了?银两是可以借给你们,但谁能保证他会不会有下一次,若是你能保证他此次一举能出泥潭,就是千金万两又能如何!”
阮凤霞犹豫,“可......”
“还是你在乎的并不是他,你在乎的是能否在孙家站稳脚跟,怕孙家知道此事后给你脸色?若是这样,你做这副痛心模样又给谁看!”
江初璟抿唇不语,他还是头一次见妻子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看来,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就如表面互看不顺。
阮凤霞被她说的脸色发白,自她嫁入高门,就再也没人敢同她这样说话,也只有自己这个堂妹,总像天生和她不对付,总能把话插进她的心窝子里。
“如果能让他走出赌瘾,就是被孙家冷语几句又有什么关系,”阮凤霞心神紊乱,手已经悄悄扶在了肚子上。
阮云映冷哼,“不就是怕你们一家子名声出去了,结果还是改不了垚儿,到时候脸面没有,人也得不到。”
江初璟比她心细,已经注意到阮凤霞的不对劲,他摇头,止住了她的话,最终下定论道:
“阮儿说的没错,银两我们会借,但不破不立,若是这件事一直不去做,那一定没有希望,可如果尝试了,起码还有浴火的可能。”
阮凤霞哆嗦着唇,“真......真的?”
江初璟不了解她,阮云映却看出了她态度已软,姐妹这么多年,幼时又一起长大,她到底没在这时候讽刺,“试试吧,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阮凤霞身子一震,头脑中犹如巨锤所过,忽然给她敲醒了,她忽然觉得先前自己所想真是幼稚,竟然直到现在,被别人劝说以后才幡然醒悟。
动了动嘴唇,她看向坐在那的少女,垂下眼,“其实,我一直想同你道个歉。”
阮云映一怔。
“但对于你,我清楚,一句道歉解决不了什么,所以那年我偷偷救下了如钰,把她安置在了南街,这也算为我自己那时冲动而对你做的一点补偿吧。”
说完这句,阮凤霞再也没有脸面待下去,扶着肚子转身出去了。
‘啪嗒。’
清脆的响声砸落地上,溅起声声回音。
阮云映缓缓抬头,眼前一花,似乎再次看见了从前那个人的笑颜。
‘滴答。’
一声清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