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程氏回到自己的院子,天色已经黑透,走廊一溜儿大红色的灯笼也高高悬起,整个沈府仍旧沉浸在沈三公子大婚的喜悦中,似乎只有自己这个小院与这派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
程氏先去厢房瞧了瞧正在熟睡的小团子,奶娘见程氏走了进来,正要行礼,被程氏挥手制止,唯恐弄出动静来惊扰小团子的安眠。
她蹑手蹑脚地坐在摇床前,小团子睡得安静祥和,不时还吧嗒一下嘴,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
程氏慈爱地注视着小团子,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呆坐许久,才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命薄,青春丧偶,唯有幼女相依为命,纵使身处在这钟鸣鼎食之家,掌管着府中中馈,内心却早如朽木枯槁,并没有半点争名夺利的心,所愿所求的,唯有阿芙能够快乐长大,许一门好的亲事。
可周瑾说的是,自己没了男人,便没了依靠,阿芙又是女儿家,纵使现在有老爷夫人护着,可以后终究是要嫁人的,未来,这沈府到底还是属于三房,若三弟妹是个良善之人还好,阿芙将来出了阁也好有个体面娘家依靠,若真如周瑾所说,是个容不得人的,自己与阿芙,未来恐怕要艰难了。
程氏看着小团子安稳的睡颜,心中却如万马奔腾,思绪万千,一晃神后,竟是枯坐了一夜。
外面的天光大亮,小团子翻了个身,揉揉懵懂的眼睛,已然睡醒。她睁眼正要找乳母,却见娘亲正坐在自己床头,高兴地咧嘴而笑。
“娘亲,抱抱。”小团子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向着程氏伸手要抱抱。
程氏被小团子的动静惊了一跳,见小家伙不管不顾便要扑过来,赶紧张开手,将小团子纳入怀中。
小团子亲昵地在娘亲怀里蹭了蹭脑袋,仰头一脸天真地问,“娘亲为何在这里,是想芙儿了吗?”
按理,程氏现在应该在正堂安排一日的内里琐事,或者该在沈夫人处侍奉,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里的,小团子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却不管许多,只拉着娘亲的手要她陪着自己玩。
锦祥听到屋子里面的动静,知道小姑娘已醒了,便带着乳母并一排丫鬟进来,侍奉程氏与小团子洗漱更衣。
程氏一夜未眠,精神有些倦怠,就着丫鬟手里捧着的面盆净了脸,这才清醒了些。
门外沈夫人院里的丫鬟进来,传沈夫人的话,让程氏去正堂议事。
程氏闻言,只得赶紧换了身衣服,嘱咐奶娘好好看着小团子吃早饭,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正堂了。
终究是一宿没睡精神有些不济,刚刚跨出屋子,被刺目的朝阳直照入眼睛,程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锦祥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奶奶平日辛苦,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锦祥柔声劝道。
程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角,继续往正堂走去。
此时正堂里阖府女眷已经齐了,因为这两日正是收租的日子,沈老爷早早地便去往庄子里去了,沈昌湛依旧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家媳妇身后,好像这一夜过去后,精神头儿越发好了些。
喻兰楚坐在下首交椅之上,正兴致勃勃地同二姨娘品鉴旬阳城最新流行的攒珠花钏图纸。
二姨娘道,“据说这是玲珑坊新出的花样,工艺繁杂,如今出品尚不足十来个,好多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都难求一个的。”
喻兰楚当然也十分清楚,这攒珠花钏,须用上千颗细珠以金丝攒起,聚成七朵形态各异又活灵活现的花朵儿,端地是巧夺天工,便是玲珑坊,一年出产也不过几十件。
上一世这攒珠花钏便风靡一时,如今虽然只在旬阳城里小有流行,但要不了多久,就会风靡整个大燕,别说旬阳城,即便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亦是被各大贵妇诰命趋之若鹜,是一件十分难得的稀罕物。
这时,周瑾路过二人,瞟了一眼两人手中的图纸,笑着说,“这是京城两年前时兴的款式,我这有好些个,三嫂嫂若是喜欢,我便着丫鬟取了来送与嫂嫂。”
喻兰楚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好家伙,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不理你也就罢了,你竟还特意跑来招惹我,若是仍旧忍了,喻兰楚也就白重生这一遭了。
她微微一笑,抬了抬下颚指着周瑾头上的首饰,悠悠说道:“我头上佩的这个金丝蝴蝶点翠步摇,倒是京城今年新出的款式,姐姐手里恰好还有一个,想来换你的过气珠钏,妹妹定是不亏的,妹妹既然这般大方,我便拿它于你交换,如何?”
说罢,便要令身边的丫鬟回房去取,还说着,“瑾妹妹不妨也赶紧着人将那攒珠花钏取了来,你我也好交换。”
周瑾手里哪有什么攒珠花钏?她不过是想借着自己京城归来的身份压一压喻兰楚的气焰,谁曾想这个女人,竟然真的死皮不要脸地向自己讨要,果然村妇就是村妇,再怎么粉饰雕琢,都上不得台面!
“怎么了瑾妹妹?为何还不令丫鬟去取?难不成妹妹后悔了?舍不得这过气两年的落时货?”
“这……我……”周瑾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脸色被憋的通红,支支吾吾了许久,才说,“我想起来了,这珠钏尚在京城,并没有带回来,哪日嫂嫂亲临京城,阿瑾定会双手奉上。”
说罢,借着程氏刚刚进门的由头,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喻兰楚看着她灰溜溜的背影,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哼,让你吹牛!”
沈昌湛不声不响地旁观着两人之间的交锋,幸好自家媳妇一点亏没吃,沈昌湛很是放心。待周瑾离开后,他亦探头瞧着二姨娘手里那份花样图纸。
“姨娘且给我看看,是什么稀罕首饰?”沈昌湛笑道。
二姨娘闻言,一边将图纸递给沈昌湛,一边笑着说道,“这是玲珑坊新出的花样,十分精巧难得,旬阳城里的夫人小姐,都以能有这样一个珠钏为傲呢。想来周家小姐记错了,哪里是什么两年前过时的样式呢。”
沈昌湛咋舌,“这么稀罕的么?”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已是有了打算,暗暗将这珠钏的模样记了下来。
沈夫人见一家上下已经到齐,便开口道,“我沈家流年不利,幸亏佛祖保佑,下降贵人,使我沈家得以转危为安,如今我想着我儿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我等也该去庙里还愿祭拜,设法作坛,以谢佛祖庇佑之恩,诸位觉得如何?”
上山还愿,亦可顺便出去游玩,府里这帮姑娘姨娘们,平时都被拘束在院子里,实在有些无聊,得了这个机会可以出去散散心,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纷纷点头称是。
沈夫人见众人反响热烈,也十分高兴,便对程氏说道,“既如此,昌溪媳妇,这事儿你来安排可好?”
程氏由于昨夜整宿没睡,如今双边额角突突地跳着,都自觉有些疼痛,精神十分不济,整个人如神游天外,哪里听得到沈夫人的声音。
沈夫人唤了她两遍,程氏依旧没有反应,沈夫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周瑾坐在程氏旁边,使手肘轻轻戳了戳她,程氏这才恍然惊醒,刚才众人的谈话她一点也没听到心里,抬眼一脸迷惑地四下张望着。
周瑾出言提醒道,“姨母要礼佛还愿,请大嫂嫂操持安排。”
程氏这才清楚了,赶忙站起来答应。
沈夫人叹了口气,有些心疼地说,“府里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出了许多,先是老二昌泽出殡的事儿,又是老三昌湛娶媳妇的事儿,一件赶着一件,内里事务又繁杂,多亏有昌溪媳妇儿操持,的确是太过劳累了。”
程氏赶忙垂手回说,“这些都是媳妇儿应该做的,万万不敢居功。”
老夫人想了想,又道,“虽然府里的事儿离不开你,但你也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该休息也要好好休息,以前没人替你分担,如今有了老三媳妇儿,便让老三媳妇给你帮忙,你也好多歇一歇。兰楚,你可愿意帮帮你大嫂? ”
喻兰楚这时满脑子都是那攒珠花钏的事儿,听闻沈夫人唤她,也没有多想,便点头应了下来。
在她的记忆里,程氏是个十分清心寡欲之人,自夫君去世之后,一心只想着侍奉公婆,抚养幼女,与喻兰楚虽算不上亲近,但也并无多少恩怨。故而听闻沈夫人要自己帮助程氏料理礼佛还愿出游之事,减轻程氏的负担,喻兰楚并没有多少抵触。
程氏闻言,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握紧,脸上虽然没有多少神色变化,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她有些不可置信,难道真如周瑾所说,喻兰楚一进门,便要无自己立锥之地了么?她在这府中,矜矜业业四年,而喻兰楚嫁入沈家却还没三天,就要分走自己的中馈之权!
往后再多的话,程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就连怎么坐回椅子上的,都浑然未觉。只觉得沈夫人与喻兰楚你一言我一语谈笑风生的模样实在碍眼,她默默地蜷在座位上,没有人注意到她捏着茶盏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动着。
除了坐在她身旁的周瑾。
周瑾侧着身子贴近程氏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微微说道,“是不是阿瑾在危言耸听,大嫂嫂这下可瞧清楚了?”
种子已经发芽,即使是顽石,那细细密密的根须,也会顺着石缝深入,一点一点地瓦解,粉碎,何况,是本就漏洞百出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