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也不过六七岁,却一点都没有小孩子该有的圆润可爱,太瘦了,小脸上一双大眼睛黑黑亮亮更是明显,直愣愣盯着花婶儿,把她盯得心头发软。
小姑娘怯生生的模样,接过大人递过来温热的米饭,半天不下口。
花婶儿问:“怎么了?”
小姑娘嗫嚅:“姨姨,我娘呢?”
花婶儿没看她,瞥过眼神:“死了。”
那双黑亮的眼睛立刻氤氲起来,泪水铺满了眼睛,但始终没落下来,挂在眼框边,摇摇欲坠。
然后开始吃饭,一点声响也不出,安安静静的,只是那眼泪无声地滑到碗里,又再吞咽进去。
花婶儿就蹲着看她,孩子应该是生病了,整张脸苍白如纸,浑身都是软塌塌的,是病的都没力了,她揉揉这孩子的脑袋,叹一口气。
吃完了饭,花婶收拾了就要走,小姑娘伸手扯住她的衣角:“姨姨,我娘在哪里?”
花婶儿把衣角从小手中扯回来,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觉得老天爷太过残忍无情,舔一下干涩的嘴唇,小声道:“在山下,等雨停了,你再去找她吧。”
话说完,花婶儿没回头,径直就往外离开了,这一碗饭,不知是为了行善,还是仅仅平她心中的不安,总之,她不会再来了。
小姑娘看着胖妇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继续回到稻草堆里蜷缩起来,一碗粥让她重新恢复了一些力气,身体久违的暖暖的,突然外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她知道是雨水打落了瓦片。
就这么呆了好久,小姑娘眼神一闪,跑到门口伸手去接瓦檐上滴下来的雨水,雨下的这般大,暂时不会停了,可她娘还淋着雨。
她看了看外面不算路的路,泥里混着砾石、树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脚丫,不过一瞬间,她就冲进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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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玲——叮玲——”
满是泥泞的土路上划过一排整齐的车轮印,地上的水凼倒影出端庄雅致的马车轮廓,车衡上銮(马车上的响铃)叮当作响,迎合着马蹄践踏雨水的声音。
驾车人着蓑衣低声吆喝,驾车的动作极其小心,生怕碰到一颗石子让这马车倾斜一分,从而惊了车里的贵人。
“公子,前方有一个村子,可需要停一停歇脚,等雨停了再走?”
车夫微微侧头,对着车内人询问,语气谨慎,即便是车里人看不见他,他的姿态也十分恭敬。
“嗯。”
简单一个字,如露水滴打在玉石之上,清润悠长,让人忍不住想听此人多说几句话,然而一声短促,再无多言。
车夫点头,一手挥扬马鞭,一手再拉高了挡住视线的草帽,拉着马儿转了方向,平稳却不缓慢地往远处雨雾中的村庄行驶而去。
村子里突兀地响起马车的声音,各家的人都匆忙跑到家门口,规规矩矩跪拜下来,一个个的脸上表情都是慌张又复杂。
彼时马车是富贵之人才能够有资格坐的,而能够在马车上挂銮之人,全燕国也没多少人能有这地位的,无非七大家族——上官、公孙、颜、林、陆、夏、沈。尤其沈姓,贵比皇室。
而不论是哪一家,都是身份及其尊贵,这种人,怎么会来到他们这个小小的杏善村?
但不论为了什么,这些村民都知道,马车里的人他们招惹不起,于是屏气敛声,眼珠都不多转一分。
马车停住,车夫从车板上跳下来,问道:“里正何在?”
里正是村长的官名,一听叫自己,村长暗念几句“保佑”,提心吊胆地走上前去,再拜行大礼,跪下回话:“小的便是。”
车夫点点头,道:“我家公子路经此地,借你家躲雨,必有重谢。”
堂堂贵族子弟能够借他家躲雨,已经是天大的荣幸,竟然还有谢礼,如此好事怎可不接。
村长喜不自胜,忙不迭应道:“可,可,还请公子挪步,前方便是敝舍。”
车夫牵着马车跟着村长走到了一座房屋前,车夫打量了一下,屋子虽简朴,但院子还算干净整洁,是个可以落脚之地。
他转身,拱手对着马车里的人道:“请公子下车。”
话毕,马车上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小童,他下车后走到车舆边摁下上面一处木扭,只听“咔咔”几声,车舆愈降愈低,直至落在地面。
所有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天下还有这样的马车,不知里面到底何许人也,竟然如此神秘。
“哗——”车门推开,一时如有清茶翠竹之气息,明朗了诸位的五感,他们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然后再不敢呼气,生怕自己吐出的浊气污了此人的一丝一毫。
出现在眼前的人皮若璃般晶莹,骨若竹般高傲,眉眼覆雪带着疏离冷淡,浑身灵透如仙,虽然他双腿不能行走,屈居于轮椅之上,也丝毫不见卑怯之感,比世间多少健全之人更加叫人心生向往。
所有人看呆了去,待到这人已进了屋,消失于视野时,他们才回过神来,不禁感叹,真真是美玉一般的人,只是……美玉有瑕——若他没有腿疾,该是何等风姿无双,可惜,可叹!
这些人里,有个头戴纶巾,书生装扮之人犹豫开口:“诸位,那人身边的一对小童好像是双生子。”
其他人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惊讶。
书生暗自琢磨:“七家之列、腿疾、双生子、公子……天哉!他,他莫不是翕如公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这个名讳燕国无人不知,此人不过十五岁,已名动天下,他曾为燕王献上良策,换燕国如今鼎盛繁华,燕王言其如圭如璧,赐“翕如”二字。
翕如公子何人?燕国七大家族之首——沈氏正脉嫡系长子,沈鹤寒。
听闻他近日称病移交掌家之责,辞去朝务修养家中,还因此掀起一众哗然,竟然能够在此荒僻之地得以一观真容,三生有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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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后,小童见桌上有茶壶,以手碰壶壁,触感温热,当是刚烧好的热水,他从袖中拿出以布包裹的瓷杯,净杯后倒好一杯热水,公子喜洁,不用他人之物,尤其杯盏之类。
他把水杯递到沈鹤寒面前:“公子,此处无茶,便委屈公子饮热水暖身。”
站于轮椅后面的小童一见这热水,骤然咋呼起来:“哥,此处的水也敢给公子饮吗,乡间之物可不见是否干净,莫坏了公子的身体。”
沈鹤寒却接过茶杯,握着瓷杯的手骨骼分明,亦如这白瓷一般的莹洁,他微微一笑:“无碍,乡间之物当时更为洁净才是,不如京中,百物秽杂。”
小童才住了声。
沈鹤寒抿一口热水,觉得屋中有些闷,他便对着身后的小童道:“洛昭,去把窗户打开。”
一对双生小童,哥哥洛襄沉稳少言,弟弟洛昭活泼直率,风格迥异,二人虽模样相同,却依然能一眼分辨出来。
洛昭欢喜地应了一声“哎”,步伐欢快走到窗边,以叉竿支起窗扇,顿时就有风漏进来。洛襄感到有风,立刻迈步挡到沈鹤寒的前方,皱着眉头道:“公子,开窗太冷,您身体受不住,还是关了吧。”
沈鹤寒一向淡漠的眼角忽然有了动容,推开洛襄,他转动轮椅行到了窗边。洛昭退到后方,和兄长并肩站着,两兄弟如出一辙的疑惑神情。
公子这是怎么了?
沈鹤寒眼神定定,眉色淡淡,但心里已泛了涟漪,但说出话的语气还是淡薄:“往后山方位,一里外,有个孩子,把她带过来。”
洛襄不多问,只点头应“是”,抬脚就走。
“先替她葬了尸体。”沈鹤寒又言。
尸体?洛襄眉峰一斜,“奴才去去就回。”
***
好冷......看不清,也闻不见......她拖着手中的娘亲,像屠夫无情拖着刚被宰割的畜生。
她是来替娘亲收殓的,死在这荒野,若被野兽啃食,就真的是孤魂野鬼了。
然而这尸体烂得不成人样,她还年幼,不经世事,一眼便吓得浑身发抖。
抖索着爬过去,她摸到尸体,尸臭冲进脑袋,手上尽是黏腻不知何物,像捏着灌水的猪泡袋,混着血腥杂气,让人一阵一阵作呕。
“不怕,不怕,这是娘亲,不要怕。”
拖了也就两三步距离,力气也用尽了,雨如同铁石般砸得肉疼,丁玲哐啷就要夺了人命崩了世界。
她终于瘫坐在地,“哇”一声嚎啕而出,稚嫩的哭声被雨打碎,还提醒着老天,这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罢了。她委屈,她痛苦,从此世上她孤身一人,连活命都不知成不成。
这时雨里远远走来一个打伞的人,她瞪着眼,看他用伞把她从雨里隔断出来,好看的浑身像带着光,“我帮你。”
她在伞里,他进到雨里,抱起尸体宛若抱起一个美人,他的墨衫染上血痕与泥渍,全身湿透了,但她依然觉得他很好看。
她想,这个人是神仙吧。
神仙是不是就可以救她的命了?
她想活着,娘亲说过,再艰难也要活着。
神仙把娘亲埋在了一棵槐树下,这里挺好的,槐花很美,娘亲一定喜欢,她借了他的刀在树干上刻下了娘亲的名字——蓁,免得日后寻不到地方。
朝着坟堆,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娘,我会回来找你的。”
一定等着她,等她长大。
“走吧。”神仙对她伸手。
她看着那只好看的手,反而把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她的手太难看,没资格牵着神仙。
于是她趋步跟在他的身后,不敢离他太近,前半边身子在伞里,后半边身子在雨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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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