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纷纷扬扬落了三天,许繁音也足足躺了三天。
这次睁眼,身边倒不是横眉怒目的紫雁,而是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素容……”许繁音一张口,枯拉拉的嗓子跟锈锯子划木头似的,穿越过来一天晕了两回,估计也就她了。
素容赶忙去端茶,小心翼翼给她喂到唇边,许繁音跟八百年没见水一样几口就见了盏底,完了完了砸吧砸吧嘴:“谢谢,还有吗?我还想喝。”
素容又匆匆倒了一杯,许繁音起身急忙道:“别,我直接到那边去喝。”
素容愣在原地,眼眶一下绯红起来:“小姐嫌奴婢伺候得不好?”
“不是不是,你千万别多想,”许繁音两步到桌边,安慰地拍着小姑娘的肩膀,“我躺的浑身上下都疼,下来走走正好,你伺候得很妥帖。”
“疼?小姐哪里不舒服?”
……好个会抓重点的小姑娘。许繁音语滞一瞬,接过她手中的青瓷茶盏,坐到桌边大口大口喝起来,一连几盏下肚,中途还不忘道:“沈家没有为难你吧?”
素容摇摇头:“奴婢只在大长公主院外跪了一会儿,二公子便让人把我带到菽园了。”
公子?
许繁音稀里糊涂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和她“结婚”的那位,点点头,很快把一壶茶喝了个底朝天。
说起沈微,素容一脸的感激:“小姐头上虽未破皮流血,内里却伤得很重,要不是二公子连夜请了太医来,又是针灸又是喂药的,只怕都稳不住病情。小姐现下觉得可还有什么不适的?”
估摸着是撞成轻微脑震荡了,许繁音心道,环视了一眼房间:“还行,公子呢?”
“卯正便去朝中了,留话让奴婢好好伺候小姐,”紫雁说着一拍脑袋,“对了,小姐醒来的事情还没给二公子传消息呢。”
说着,小姑娘噔噔噔便跑出门去,没一会儿又噔噔噔跑回来:“小姐饿不饿,可要用些饭?”
许繁音只有半肚子水,躺了几天没吃多少东西饥肠辘辘的,欣然应下。
“那奴婢伺候小姐梳洗。”
许繁音低头看着一身月白寝衣,按下迫切想吃东西的心,叹口气坐到了妆台前。这几天顶好的药材养着,她额头上的包已经退下去,连一点点的青色於痕也不曾留下。
素容有双巧手,不过片刻功夫,镜中便出现了一个曼妙的美人。
杏眸盈盈含露,花瓣一样的唇鲜润饱满,冰肌玉骨,身姿纤纤。
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素容在盛京见了那么多贵女,说句傲气的话,像她家小姐这么美的,没有第二个,光是静静坐在那里,就让人瞥见她的人移不开目光去。
只是小姐的性子不那么绵软便好了,明明很漂亮,可是心底总是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好,不过今日,许是休养了几天的缘故,小姐气色很好。
许繁音不知她心中所想,沉迷了会儿自己的美色,满脑子便只有吃了,刚到外间坐下,婢女们已敛眉垂目,快而稳地将一道道食物放下,随后静静侍立在旁。
许繁音晓得这肯定是沈微发了话的,不然以她做的事,她们估计很难给好脸色。
素容给她端水净手,道:“回门往后挪了几日,紫雁姐姐怕侯爷与夫人担心小姐,便先回去回禀事宜。”
只怕是担心被她连累,趁早溜之大吉吧,许繁音心道,她和紫雁那种爱打骂人的性格很难相处,走了也好,省得她装腔作势吓唬人。
眼下她没空思考别的,直勾勾盯着桌上各种美食,煎小银鱼、火腿炖肘子、八宝鸭、炙鸡、糯米蒸排骨、东坡豆腐、鲫鱼鲜、碧梗粥、莲叶羹、珍珠翡翠汤圆、蜜汁藕片、如意百合糕、玫瑰露……冷热荤素十几道菜,光是闻香味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许繁音属实是饿狠了,也顾不得演什么优雅淑女,筷子动起来就没停过,一桌子菜没多久便吃了七七八八。
莫说知道她从前小鸟胃的素容,连旁边面无表情的婢女们,也是面露惊讶小心地眼神交流,没想到新来的少夫人这么能吃。
许繁音还在细品那道八宝鸭,肉质细腻,软而不烂,入口还带着微微爆汁,一尝就知道是以极精准的火候慢慢煨出来的,放下筷子,心中默默给了个好评。
婢女们正收拾桌子,沈微身边的随侍朝安自外叩了叩门,道:“公子差小人来问,少夫人身子可恢复好,是否能出门,去给诸位长辈敬茶请安?”
许繁音受伤昏迷着,敬茶、进宫谢恩、回门等一应事物便都耽搁了。
她自然没忘那晚大长公主要见她的事,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她这闯了祸的更是硬着头皮也得去。
便道:“烦请回禀公子,我已经无碍,何时去?”
“少夫人方便的话请稍后片刻动身,公子从官署过来,会在园外等候。”
“好。”许繁音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外搭了件红色绣藤兰绒领斗篷,随着朝安出了门。
沈微自及冠便辟府住在外面,同沈宅只隔了一条长街,便是这菽园,占了白屏巷大半地界。
园内曲径迂回,屋舍楼阁疏密错落,清幽雅致,亭台芳榭荫庇在林立的梧桐玉兰间,小桥精美清泉汩汩,走一步换一景,后院还有一片可以称之为湖的菡萏池。
眼下正值腊月,屋前一片绿梅开得正好,清香四溢。
只是偌大的园子却不似沈宅仆从来往甚密,个个也都屏气凝神的模样,有股难以言喻的寂然。
倒是很符合沈微冷清清的风格。
阔身宝顶的马车等在菽园外,许繁音踏着红木矮凳上去,身形微顿。
车帘是打起的,从她的角度恰看见一身竹青的郎君手握书卷,长指如玉,没有半分瑕疵的眉眼微微低垂,轮廓清隽疏朗。
堪称画卷。
沈微察觉许繁音略带拘谨的止步,眉也未抬,指尖翻过一页:“你若是不自在,便让他们再套一辆马车。”
许繁音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眼皮子浅,看人好看眼睛都挪不开了,外面传言沈微肯定知道,她这么一发愣,叫他误以为她怕和他靠得近被克死了,忙道:“不用不用,这样挺好的。”说着,过去坐到对面。
融雪天格外冷,她一路过来鼻尖耳垂都冻得红红的,轻轻搓着小手。
一方刻牡丹缠枝纹手炉忽的递到眼前。
“多谢公子。”许繁音捧在手心,身上的寒意一点点被驱散。
沈微道了句不必客气,嘱咐她:“祖母和善,你不要害怕,说什么只管由我来答便是。”
清润嗓音如古琴抚弦,清冷幽澹,许繁音这个声控不受控制地耳垂发烫,看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努力让自己不像个痴女:“嗯,好的。”
沈微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将目光落在书上,很是专注。
马车咯吱咯吱行在雪路上,许繁音眨巴眨巴眼儿,这是她和沈微定下合约后第一次单独相处,气氛有点怪怪的,为了避免四目相对无话可说的尴尬,她干脆闭眼靠着软垫假寐。
车内暖意融融,小炉上茶壶汩汩而响,许繁音在不疾不徐的翻页声中假寐,一不小心便睡着了。
沈微听见轻浅的吐息,抬头看向对面的女子,领边白绒软软围嵌纯美娇媚的面容,流苏步摇垂至肩头轻轻晃动,一双纤手轻握着手炉放在膝上,不知梦到什么,秀眉微蹙。
他淡淡收回目光,拿铜钩拨了拨小炉中的炭火。
“吁——”
马车忽然停下,朝安对帘子里道:“公子,大雪压倒了巷口的柳树,衙门正在差人清理,是否要改条路走?”
“不必,等路清出。”
朝安应了声是,示意手边几个小厮过去帮忙,大概一刻钟,道路畅通起来,马车缓缓驶出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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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慈安堂。
各房女眷们坐在正厅品茶,时不时说几句近日听到的趣事。
“听闻新妇身体抱恙,今日这茶也不知能不能敬?若是怕生畏怯,免了也无妨,养病要紧。”
三房主母魏氏状似不经意随口闲聊,却叫一屋子都静了下来。
许繁音自尽的事情瞒得死,大家只知道新妇从颇有才名的贵女,换成了所谓真千金,听说候府从农家认回不久,是个极胆小怯懦不堪大用的。
大长公主大抵是不虞,从新婚当日新妇被关家祠,又一连告病三日也能猜到些许,只是她老人家素日最是疼爱二郎这个孙儿,谁有两个脑袋,也不敢在慈安堂论他的是非。
三房长房龃龉已久,四郎更是自小与这个二哥不对付,魏氏这种刻意针对的话自然也无人去搭,一时间厅内众人眼神流转,神色各异。
“母亲既请了各位婶婶来,定然要行规矩的,三婶不必担心,祖母屋里这梅尖雪煎碧螺春味道极佳,配着梅花酥,婶婶们多坐会儿,话话家常。”下首榆木椅间响起一道温婉之声。
魏氏闻言瞥了一眼那边梳着妇人发髻,却被上下称“大小姐”的身影,心中不屑。
一个拖油瓶,金尊玉贵养大,做了几年公府世子妃便不知自己是谁了,在这里端沈氏嫡姝的派头,连守寡也这么不安分。
大长公主也是,二郎这种命格还娶什么亲,不与旁人有干系便是天大的善事了。
周氏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笑:“大姑娘所言甚是,二郎四郎都是大长公主的血脉,我做婶母的,自然要体恤孩子们。”
满堂除了沈妩,个个都是血缘之亲,这样讥讽挤兑的话,便是她一贯沉稳,面色也不禁难看下来。
四房五房看气氛不对出来打圆场,魏氏懒得同庶出两房附和,遥遥望向里间。
孙媳来敬茶,大长公主却连面也未露,还将长房儿媳叫了进去,约摸不是说什么好事情。
而里间也正如她所想,一套杯盏被拂到了地上,应声而碎。
大长公主一袭绣花鸟纹对襟立领长袄,下搭松绿色织金缎马面裙,镂雕金云纹抹额上嵌宝玉,面容虽被岁月添了皱纹,依旧雍容典雅,只是面色泛淡,愠怒下也难掩病容。
崔嬷嬷小心劝慰:“大长公主何必动怒,奴婢去传话时瞧得真切,二公子和少夫人相处很是融洽。”
“二郎什么性子,你倒也不必妄语哄我开心,他父亲除了公务,整日只顾逗弄小儿子,母亲又……”瞥了眼满面委屈的大儿媳苏氏,大长公主没有再多说,只道:“他都二十七的人了,若不是我进宫催了陛下赐婚,只怕到了而立还旷着。伯府钻空子嫁了个空有美貌的新妇,人若乖顺贤淑便不与他们计较了,新婚当日便自尽,传出去二郎如何自处?叫我说,这样没有妇德的新妇,不要也罢。”
“不可,母亲,”周氏揪着帕子,“御赐的婚事,刚成婚便和离,莫说陛下,永宁候府那边咱们也不好开口的,毕竟新妇自尽只是咱们一家之言,而且外头传言您也知道,倘若遣走新妇,二郎往后说亲……只怕难上加难。”
二郎迟迟未婚,里外都说是她这个继母不称职,更有甚者道她为了自己亲子刻意耽搁,而今好不容易有了新妇,若遣走,她往后出门脊梁骨恐要被戳烂。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大长公主重重一拍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惊得周氏与崔嬷嬷一齐抚着背与她顺气。
周氏急道:“快去拿药。”
婢女很快拿了护心丹,用温水化开喂长公主服下,少卿,她发白的面色渐渐红润几分,轻咳几声,依旧很是气虚:“候府肆意行事无礼在先,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举家下狱也不为过。你们不好开口,陛下那边我去请旨,我一个快要入土的人,就只剩下二郎这点心事放不下,世上好姑娘那么多,和离了只管再议,二郎往后若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我老婆子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这话已是极重,叫性格绵软的周氏吓白了脸,只觉得继母难做,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反而泪先落了下来。
正拿帕子点着眼角,外头婢女传话,新婚夫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