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堂原是打算给苏芜办一场接风宴,好让她融入京中贵女的圈子。猛然接到赐婚的圣旨,拟好的请帖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摸不清是什么情况。
苏芜一一告知苏正堂那天在宫里的你言我语,他仍是不明所以。苏芜倒是明白,一语便道破其中深意:“制衡之策而已。”
苏正堂一拍脑门,终于悟了皇帝的意思:安平侯庶子在朝堂上颇有作为,安平侯又是国丈,树高势大,难免吸睛。自己交了兵符准备做个闲人,沈行山同女儿成婚,无疑是平衡了侯府权势。
尽管想明白了缘由,苏正堂依旧愤懑,按捺不住想要面圣:嫁给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沈康,岂知那小人会如何拿粗挟细。
苏芜宽慰道:“婚期在入秋,如今才是早夏,变数还未可知,爹爹先放心好了。”
苏正堂见女儿如此沉稳,自己倒显得毛躁,不好意思地点头应下。闲言碎语正盛,接风宴办不了,苏正堂同冯彩月一商议,索性直接进弘文馆,赶巧弘文馆立夏有诗会,嬉戏玩闹时最能与人混个脸熟。
立夏一早,苏芜便得和苏茉同乘马车去学堂。
苏芜打扮得简单,裙裳都是素净的淡黄色,唯有眉间点了小小海棠朱砂。
苏茉坐在对面,照着一面小把儿镜理了理头发,笑问:“姐姐可觉得你这花钿有些许不妥,太过醒目了些,毕竟是学堂这等风雅地,还是淡雅些的好。”
苏芜抬头陪笑道:“妹妹说的是。”
真是恶人先告状,苏芜忍住不去讥笑面前穿着翠绿百蝶群又搭了一条鹅黄披帛的苏茉,宛若一碟韭卵,还反过来提醒起自己。
苏芜继续垂头翻看着带来的书,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得苏茉攥紧了坐板上铺的貂皮。明明是去了乡下庄子,没晒得炭一样,倒肤若凝脂,像是一直在避暑山庄养着一般。
不过瞧她翻着《清辞》,苏茉又自信起来。
只识得几个字的野丫头而已,定是听见诗会吓破了胆,急急地临时抱佛脚。还瞧《清辞》,夫子都不讲《清辞》,说他们这般才入门的不懂其晦涩,只教能懂得些四书五经里头的名句便可。
再者,能照猫画虎,写出一篇算是文章的东西,都是上乘。只有两位夫子间才会讨论着最近风靡京城,不知是何人所著,却得一众赏识的《清辞》。
且瞧着她被先生批评得体无完肤,苏茉暗想,诗会过后,这花瓶小姐的名声就能远扬了。
苏正堂已和馆主打过招呼,苏芜来得早些,先去诚义堂拜见东讲堂的夫子。
弘文馆设东西讲堂,苏芜去东讲堂的事情是自己决定的,苏正堂本意是把她安排到西讲堂读书,因为负责东讲堂的贾若冲格外严词厉色,苏茉当初就是怕了他,闹着去了西讲堂。但苏芜却执意要进东讲堂,苏正堂只好顺着女儿的意思来。
今日诗会,所以学子到的时间推迟了些。苏芜到诚义堂前,被一个书童伸手挡住了去路。
“夫子今日起得迟,还请苏姑娘在外等候”小书童义正辞严,肉嘟嘟的圆脸上是一本正经的神色,使苏芜忍俊不禁。
苏芜没理会小书童说的贾若冲还在休憩,晃着手里的书,冲门内大声喊道:“老头儿,你这《清辞》有两处鹦鹉学舌,有失文人鹤骨,也污了你口中的政客松姿啊。”
小书童被苏芜这狂妄的举动惊得瞪大了眼,扑腾着胳膊急着赶人,生怕如此喧哗惊动了一点就燃的夫子。
身后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小书童心如死灰,等着夫子斥责自己办事不利,却有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贾若冲拄着拐杖,皱巴巴的脸上挂着小书童从未见过的笑容:“可喜可贺,你这丫头,还是没分寸,不知礼数。”
苏芜将书塞进贾若冲怀里,反唇相讥:“你倒是天翻地覆,都成了弘文馆的夫子。”
白发老头笑眯眯地扬起拐杖指向屋内,苏芜会意,跟着他进了屋。
贾若冲是昔日苏芜在庄子上认识的一个怪人,她在河里捞鱼,一个白发老头儿在岸边持着一根杨柳枝静坐,一旁放着一个竹编鱼篓。苏芜见他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地盯着水面,心生怜悯,当他是哪里神智失常的叫花子,走过去先将自己抓到的鱼往鱼篓里放了两条。
第二日,苏芜去河边,依旧碰见他,又放了两条鱼。
第三日,还放两条。
第四日,苏芜不放鱼了,好奇地问他一直坐在这里干什么。贾若冲摇头晃脑:“大江水浑无鱼藻,不如在这清溪小河旁把光阴熬。”
苏芜听得一知半解:“你举着一根柳枝能钓到什么鱼?”
贾若冲笑着指了指一旁的鱼篓:“我这柳枝,一连三日,每天能钓到两条鱼。”
小苏芜歪着脑袋思量半天,反应过来自己被当成捉鱼的丫鬟,气得甩手就要走。贾若冲却拦住了她,说要还她的鱼,后来没事时,苏芜便跟着他在河边识字。渐渐,苏芜知道了,这是一个在科举中屡屡不得志,被富家子弟徇私顶了名额的可怜人,一气之下来了乡野之地,在岸边学人家钓伯乐呢。
苏府请了礼教嬷嬷在庄子指点苏芜,苏芜学得快,铭记于心。贾若冲便时常说,他最厌恶这些条条框框,都是富人闲得发慌搞出来的名堂,苏芜也就不在他面前端着。一老一小,一唱一和,后来苏芜及笄后的冬日,贾若冲走了,说要去云游四方。
《清辞》一出,苏芜一眼认出,那是贾若冲的文风,其中还有几篇的构想来源于她。
前世苏芜是在入了学堂后才知道贾若冲成了弘文馆夫子,这一世就提早来了东讲堂。
寒暄几句,没等贾若冲解释清楚自己为何云游到了京城,外头便有窸窣的声音阵阵传来,像是学子都来了。
苏芜先出门进了讲堂,同大家一同等候贾若冲。
苏茉热切地将苏芜拉到了自己身旁,冲身旁好奇打量着的一众小姐介绍:“这位便是我姐姐苏芜,她初次来到学堂这种地方,若有行事不周,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好一个鸠占鹊巢,先入为主。苏茉这李代桃僵的行事,倒和若兰把自己当成将军府主母别无二样,不愧是血脉相承的种,连爱想入非非的贪欲也一并融进骨血里。
戏台子都已搭好,不演一出岂不是辜负了有些人的卖力。
苏芜冲大家行了个礼,颔首牵上苏茉,感激中又带着自责:“这些年我不在府上,辛苦了义妹在府上替我照顾母亲,如今进了弘文馆,还得麻烦义妹替我周旋在这种小事中,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是惭愧不已。”
义妹,听到这个称谓,苏茉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消失,僵在原地,下意识挣脱了苏芜,第一次直白地流露出怨憎之情。
一旁人群中交头接耳声渐出,一道尖锐的女声先打破了这种纷乱的沉默。
“嘴皮子上感恩戴德的事情谁都会,若是真有心体谅苏茉,别在诗会上丢了苏将军的脸面就好。”
宋文莹上前挽住了苏茉的胳膊,以示撑腰,继续雄赳赳气昂昂道:“你若是有能耐,就拔得头筹,若是没有这个本事,就别一口一个义妹称呼人。苏伯父是在战场上救了大将军性命的人,你这话里话外主人的架子是要做给谁看?”
苏芜不语,嘴角紧抿,径直自己找了张空书案坐下。围观的学子嘴上不说,心里不约都偏向了苏芜几分。平日里宋文莹的刁蛮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现在连带着对苏茉的好感也染了些黑。旁人看来都是宋文莹欺人太甚,将人想得太恶毒,苏芜温婉,受了委屈也不闹。
只有苏芜自己清楚,垂头不语,完全是怕自己笑出声来。
宋文莹,吏部侍郎宋谦的女儿,上辈子也和苏茉走得近。可惜是个只有性子没有脑子的蠢材,替苏茉出头的事做了不少,得罪的人也有一大把,最后却被苏茉抢了未婚夫,成了未过门的弃妇。
苏茉还想同苏芜坐在一块儿,毕竟自己早上刚答应爹爹照顾苏芜,刚走到书案旁,有人却比她抢先一步。
辛明哲在一旁杵定,托着下巴看着苏芜。
苏芜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视线,侧身看见辛明哲冲自己呲着牙笑,勉强也扯了扯嘴角。
辛明哲,户部尚书之子,典型的缺心眼儿,成天傻乐。不过正因为缺心眼,所以坏不到哪里去,苏芜也乐意同他说上两句话。谁成想这人傻得没边儿,只剩了侠肝义胆,前世苏芜被废去后位,辛明哲气得揭竿而起,然后就被谭言迅速收拾了。
苏茉只得寻了苏芜后面的位子,诗会不像平日里分东西讲堂,而是都聚在一处。
刚刚众人眼里,苏芜立了一个柔弱却通情达理的形象,周围频频有人同她搭话。看得苏茉在后面咬紧了牙根,又无计可施。
苏芜不咸不淡接着他们的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墨锭。
终于,夫子出入的门外出现一个身影,众学子屏气敛息一瞧,瞬间哀嚎声一片,恍若置身于鸦群中。
这次诗会别致,不像往日一样都有个固定的主题。这次两位夫子商议着做了个装满纸团的匣子,抽到什么便得作什么诗。再此之上,还加了一个游园的活动,于是两位夫子,一位负责前头的抽签作诗,先筛选一波人出来,去接受第二位夫子游园时的随机拷问。
这会儿子瞧见荣夫子进来,就意味着管那游园部分的是贾夫子。
若是让他来看抽签的,碍于规则,他万分不情愿也得放出去几个,好让游园的设计有人光顾。偏偏他管游园,个个在他眼里都一无长处,保不齐这诗会收尾万分惨淡。
苏茉在愁容满面的人堆儿里悄悄挺直了背,她的文采可是弘文馆一等一的出挑,荣夫子的得意门生,对作诗这种事手到擒来。只怕有些人会抓耳挠腮,立刻现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