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温和清雅,仿若寻常问候,却在细枝末节里透出一种无形的亲昵。
见阮笺云仍是怔忡,唇角随即勾起一个颠倒众生的弧度,朝着她伸出手:
“聊完了,就回家吧。”
话音落下,陆信猛然间惊醒,一个跨步就挡在了阮笺云面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寸步不让地与裴则毓对视。
“你是谁?”
气氛骤然紧绷,如一道张到极致的弓弦。
裴则毓置若罔闻,唇角弧度不变,只是将目光投向阮笺云,又低声唤了一句:“夫人?”
阮笺云如梦初醒,近乎慌乱地推开陆信手臂,提着裙角就要去到裴则毓那边。
她脑中如一团乱麻,完全不知该怎样与裴则毓解释。
纵使裴元斓也在,自己的妻子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从同一间房里出来,传出去也足够令裴则毓名声受损。
手腕忽地被攥住了,阻挡了她朝着裴则毓去的脚步。
下意识转头,正对上陆信血红的双眼。
少年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赤红着一双眼睛,鼻息粗重,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大。
开口时,声音透着不可置信的喑哑:“……他叫你什么?”
阮笺云动作一顿。
她忘了,自己并未将成亲的事告诉家里。
定了定神,沉声道:“是阿姐忘了告诉你,我在京城已成婚了。”
“这位,”她朝着裴则毓的方向抬起头,却仓皇地垂下眼,不敢看那人的眼睛,“便是阿姐的夫婿,九皇子殿下。”
“阿信,还不问好?”
阿信。
她离开宁州的前一夜,自己翻墙求她不要走时,她也是这么唤他的。
在她心里,自己永远只是个小孩子。
陆信一瞬无措,手上无意识松了力道。
阮笺云看准时机,趁此机会奋力将手腕挣了出来。
“可……”
少年的声音里除了茫然,还带了一丝隐隐的委屈,“你才到京城一个多月,怎会……”
“说来话长,”阮笺云垂下眼,旋即目光投向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裴元斓,“殿下,我们先走了。”
下意识的“我们”两字,叫裴则毓眼底的阴霾散去了几分。
他朝着裴元斓略略颔首致意,随即与阮笺云一道转身,缓步走出食鼎阁。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赏给眼前的小子。
陆信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两人走远的身影。
一高一低,清雅与沉静,连衣袖都若即若离,仿若一对神仙眷侣。
两月不见,她便成婚了。
她的……丈夫,还是一位皇子。
他能看出来,方才那个男人出现后,霎时夺去了阮笺云全部的目光焦点。
纵使是在跟自己解释时,也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双手脱力般垂在身侧,片刻后却又猛地紧攥成拳。
即便如此,他也不后悔到京城来。
他依然会留在这里,留在她的身边。
只要能一直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她很幸福,便足够了。
—
连前面赶车的时良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刻意驱马走了更平坦、更少颠簸的一条路,生怕不注意一个声响,惊扰了车厢里的两人。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帘幕拉了下来,一丝光亮也无法透进来。
阮笺云垂眼靠着车壁,默不作声。
手腕迟钝地感到一丝痛楚,应当是方才陆信太过用力的缘故。
她双手拢在袖中,细不可察地轻轻摩挲着腕骨。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受不了这恐怖的寂静,忍不住悄悄抬眼瞟向裴则毓。
车厢里昏暗异常,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对方优越挺拔的眉骨和鼻骨,以及流畅秀丽如水墨画般的下颌线条。
忽地,那双隐没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睛睁开了。
眼珠偏转,与她对视。
阮笺云吓了一跳,当即移开眼神,耳边是近乎冲出胸腔的剧烈心跳。
砰、砰。
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就在她疑心裴则毓会不会听见自己心跳声的时候,就听耳畔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很疼?”
什么?
阮笺云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转头望向裴则毓。
那人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射下一片阴影,并不看她,只道:”还不伸出来?”
确认了他是在同自己说话,阮笺云抿唇犹豫了一瞬,还是乖乖从袖中伸出了手。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伸的是没被陆信攥过的那只手。
反正车厢里这么暗,他也不一定看得清。
眼前伸来一只雪白皓腕,骨节清嶙地镶嵌在腕上,细瘦得令人疑心是不是一用力就能将它捏断。
裴则毓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隐隐紧张的小脸上,好笑道:“这只?”
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阮笺云泄力,认命地伸出另一只手。
就知道骗不过他。
裴则毓收回目光,接过她递来的手,虚虚拢在掌中,垂目看去。
这一看,却是忍不住拧紧了眉。
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是一片被人用力攥过留下的浅红。
极致的色彩对比,让人忍不住生出施虐之心,只想将这红色烙印得更深一些。
裴则毓侧身从暗格里取了巾帕,就着水囊里的水濡湿后,细细地沿着阮笺云腕上的痕迹擦拭起来。
原本微微灼热的痛意因着清凉的水缓解了许多,加之他手法轻柔,阮笺云竟诡异地感到了一丝舒适。
她正暗自享受着,忽觉腕上一凉,随即猛地一痛。
“嘶!”
一时没忍住,唇齿间溢出一丝痛呼。
下意识抽回手,只见原先那片嫣红之中,赫然多出了一个分明的齿印。
阮笺云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用力闭眼再睁开,却见那枚幻觉中的齿印并未消失,反而因为泪水的洗礼,看得更加清楚了。
一时茫然转头,对上裴则毓漆黑的眼珠,讷讷道:“殿下……”
他原来……这么生气吗?
都要通过咬她来泄愤了。
原本的不快在对上那双茫然水润的眸子后,几乎立刻便散去了大半。
裴则毓心底哼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将那只带有他烙印的手捞进怀里,指尖沿着自己的齿印勾勒。
没得到回应,阮笺云也不敢再开口,只默默任他折腾自己的那只手。
半晌,车厢里才响起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
“夫人很怕我?”
面对别人的恶意时明明冰雪聪明,立时就能做出反击,但被自己无理由地咬了一口,却一点也不生气。
脾气绵软得像面团做的,搓圆捏扁也不反抗。
难不成是怕他怕成这个样子了?
……在她面前,自己一直隐藏得很好啊。
一直等着他发落的阮笺云听到问话,立时摇了摇头。
她不怕他,只怕他生气。
生气伤身,不好。
想了想,轻声道:“我……对殿下很愧疚。”
“嗯?”
仿佛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带了一丝柔软的沙哑,听在耳朵里,只叫人觉得脸红心跳。
阮笺云不自然地揉了下耳尖,接着道:“今日我对殿下,有很多对不住之处。”
“比如出门未和殿下说;比如对状元郎笑,接下来明明看到殿下却把窗关上了;比如……没告诉殿下关于陆信的事。”
她倒豆子一般说完,说到最后,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裴则毓明明没问,她怎么全一箩筐交代完了?
昏暗中,有衣料窸窣响动的声音。
身边的人似是坐直了身子,离她更近了几分,她能感觉得到有热意靠近。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夫人不需要对我愧疚。”
那人声音温和醇厚,在狭小的车厢内令人听得分外清明。
“外出是夫人的自由,无需与我报备。”
“只是我会担心,如若你主动说,我会很高兴。”
“对状元郎笑……那也是夫人的自由,更是他的荣幸。”
“只是希望夫人下次见到我时,也能对我笑一笑,然后再关窗就好了。”
“至于陆信……”
指根传来柔缓的力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与她掌心贴近,十指相扣。
“是我失职,从未问过夫人家里的事。”
“不知此时悔改,可还来得及?”
阮笺云整个人如陷云雾,除了点头,其余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心底仿佛有牛乳做成的河流缓缓流淌,浸润着她心田的每一处,令她的心软成一块松软的糕点。
从未如此庆幸,与她共度一生的,是身边这个人。
“夫人可有小字?”
“有,”阮笺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小时候,外祖唤我绿卿。”
不似寻常女儿家温柔典雅的小字,她的小字也是和人一般,有着坚硬固执的骨骼。
“绿卿……”
从前时常被人喊出的小字,此时被裴则毓喊出口时,却多了丝不明不白的缱绻。
仿若含在舌尖,被人悉心呵护后,再从唇齿间吐出的一般。
她无端觉得两颊燥热,有些后悔将小字告诉这人了。
裴则毓低笑一声,道:“以后,我也这么唤夫人,可好?”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全然笼罩在了自己的胸膛里。
身后是车壁,身前是他逐渐逼近的胸膛,阮笺云避无可避,只得被迫承受不属于她的热意。
那人垂下头,堪堪将距离维持在离她耳尖一寸之距,随后,朝着她耳尖徐徐吹了口气。
“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