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分别数日,此时却都诡异地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用着早膳,前厅一时只听得见咀嚼、吞咽的动响。
裴则毓欲言又止,但见阮笺云面色如常,便还是没有开口。
或许只是自己太敏感了些。
索性转移话题道:“陛下已派了我大理寺卿一职,只待过几日上一任辞官归乡,便可赴任。”
“这几日我会去大理寺熟悉公务,若是迟了,晚膳不必等我。”
阮笺云垂下眼睫,手指稳若泰山地舀起一匙羹汤,温声应道:“好。”
剩下几日,裴则毓果真早出晚归,常常是鸡鸣未起便出门,星子亮了方才归家。
他回来得晚,便直接宿在书房。夫妻俩虽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这几日来,却是面都未曾见一次。
阮笺云乐得悠闲,平日也就是看书烹茶,偶尔裴元斓邀她一道出去踏春,便也欣然前往。
今日也是,裴则毓出门后,她在房中神思困倦,正欲睡个回笼觉时,就听青霭进来传话,说是裴元斓来了。
只得强撑着打起精神,命青霭将人请进来。
原是今日殿试放榜,裴元斓来邀她一道去看及第的进士们。
阮笺云昏昏欲睡,兴致懒怠,便寻了个借口推脱:“都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去相看郎君,我这个已为人妇的便不去凑热闹了吧。”
裴元斓“嗤”了一声,笑她没志气:“万一二嫁呢?好儿郎可都是得提前预定下来的。”
阮笺云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当即清醒过来,连忙去捂她的嘴:“殿下可饶了我!这话哪是敢乱说的?”
裴元斓定然不会认为是裴则毓休弃她,如此一来,就只有和离和丧夫两种可能。
平心而论,她肯定是希望裴则毓好好的。
至于和离……
阮笺云咽了口口水,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个选项来。
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于她而言可有可无,于裴则毓而言,说不定更是种束缚呢?
她能回到宁州、回到外祖的身边,裴则毓也能另外寻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与她白首偕老。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怎么看都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自己要不要寻个机会,同裴则毓说下这件事?
裴元斓见她出神,便知劝说奏了效。
当即拽着她往妆镜台前去,不由分说按着她坐下。
“你是本公主带出去的人,整日穿得这么素净,亏得旁人还以为是本公主薄待了你。”
说罢又唤青霭进来,好好替她打扮一番。
青霭向来便对阮笺云的随意颇有微词,裴元斓的话正合她心意,当即利利索索动起手来。
阮笺云兀自思索着和离的可能性,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
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抬眸看向铜镜中,霎时显出一张国色天香、倾倒众生的容颜。
阮笺云平日习惯穿素色,脸上不作粉饰,青霭今日偏不如她意,选了一身极浅的丁香色罗裙,裙摆上还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更衬得她肤白胜雪,身姿绰约。
至于脸上,不仅敷了粉,描眉点唇也样样不落,青霭更是别出心裁,在她眉心绘了一朵与绣纹相仿的花钿。
比起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今日她倒像是偶下凡间的仙女,沾染了人世间的一丝烟火气,灵动不失雅致。
阮笺云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忽如大梦初醒,立刻就要擦掉唇上的胭脂。
“这太隆重了……”
裴元斓“啪”地打掉她要往唇上拭的手,推着她起身,朝后吩咐道:“今日我带你家皇子妃出去,你好好看家。”
青霭乐得一双大眼睛都眯了起来,当即满口答应。
直至坐在马车里,阮笺云还是有些踌躇,坐立不安道:“殿下,不如我还是去换身衣裳……”
裴元斓正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眼也不睁道:“为什么?”
阮笺云咬了咬唇,有些难以启齿:“这颜色,未免太招摇了些……”
她又不是豆蔻年华、含苞待放的小姑娘,总归不好意思穿这些太过显眼的颜色。
裴元斓不必问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针见血道:“你嫁给老九前,可穿过这种衣裳?”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阮笺云不由一怔。
在宁州时,若碰上元宵端午这类佳节,她也还是会穿上颜色鲜亮些的衣裳,与青霭一道出去逛街游玩的。
然而嫁给裴则毓后,她时时把自己架在“九皇子妃”的位置上,总想尽力显得成熟稳重些,自然将从前那些漂亮衣裳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端雅不失威仪、更适合“皇子妃”的衣裳。
见她怔忡,裴元斓便知她听到了心里去,于是不再多费口舌,只说:“游街还要有一阵,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马车驶过三街六巷,在一户气派的府邸前停下。
这座府邸屋檐门面崭新明亮,连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都熠熠生光,足见是经人用心爱护过的。
裴元斓一边下车一边同她解释道:“这是忠勤伯府,他家大夫人姓苏名采薇,出嫁之前,是整个帝京公认审美最好的姑娘。”
门房似是已经对裴元斓熟悉了,见着她带了一个陌生人来,也没阻拦,直接便放了行。
走进抄手游廊,只见花藤蔓绕,如荫如盖;游廊设计精巧有致,别出心裁,比起裴元斓的宝贝园子也不遑多让。
“当初园子设计,我也是请了她来参谋的。”看出阮笺云眼中疑惑,裴元斓主动解释道。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清脆朗笑,如银铃摇晃,珠玉落盘。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贵脚踏贱地了?”
阮笺云抬眸望去,果见一个千娇百媚、容姿生光的美人从前面款款走来。
一眼看去,她的妆容、发髻、配饰无一不是精心搭配过的,就连衣裙的颜色和款式也是交相应,叫人觉得眼前一亮的同时,又不致陷入刻意。
“怎么不见你家那个屠夫,可是杀猪去了?”
不理会她的调笑,裴元斓熟练与她寒暄。
忠勤伯祖上曾是屠户出身,这在京中不是辛秘。
苏采薇掩唇一笑,嗔了她一眼:“讨厌啦,殿下惯会拿人家取笑。”
眼眼神落到旁边的阮笺云身上时,眼睛一亮:“这位妹妹是……?”
“装什么,你该猜得到的,”裴元斓哼笑一声,将阮笺云往前面一推,“你给她置办几身行头,免得她整日素净得出家人似的。”
苏采薇平素最喜美人,因为瞧着美人在自己手下焕然一新,向来是最有成就感的。
左瞧右瞧,对着阮笺云爱不释手,却为难道:“今日恐怕不行。”
“为何?”裴元斓一扬眉。
苏采薇羞涩一笑:“我家那个粗人今日当值,我得做了午膳给他送过去呢。”
裴元斓翻了个白眼:“他一堂堂统领,你不管他,还能饿死不成?”
“话是这么说啦,”苏采薇双手捧脸,满眼的心疼,“可他觉得营里的饭菜不好吃,便也闷着不说,一个月瘦了好几斤,人家看着可心疼了呢!”
裴元斓:?
回想起忠勤伯卫峰九尺有余、壮实得跟熊一样的身影,比起所谓“瘦了好几斤”的心疼,她更想问苏采薇是怎么看出来他瘦了的。
但自己有求于人,还是明智地忍下了疑惑。
“这我不管,来都来了,你总不能让人空手而归吧。”
“唔……也是,”苏采薇上下打量了阮笺云片刻,歪头道,“这样吧,等今日游街完,阮家妹妹再来找我,我再把准备好的衣裳给你。”
一来,能与九皇子府和相府都搭上关系;二来,她见了这般罕见的美人也实在手痒,舍不得放过。
对方好不容易松了口,阮笺云当即诚心实意谢道:“多谢苏姐姐。”
“小事,就当交个朋友啦!”苏采薇豪气地一挥手,推着她们出门,“好了好了,我要去厨房了,你们也快些走吧!”
目的达成,裴元斓也爽快地拉着阮笺云走了。
直至坐进马车里,才继续和阮笺云分享:“‘云罗坊’就是她家的产业,还是当年随她陪嫁进忠勤伯府的。”
纵使是阮笺云,也是听过云罗坊的盛名的,京城最时兴的衣服铺子,每逢新款问世,总是引得贵女们争相去抢。
于是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裴元斓淡笑一声,意有所指:“即使嫁了人,也还是大有可施展拳脚的地方的。”
说话的空当,马车已在食鼎阁前停下。
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道路两侧,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往前探,盼着能捉个青年才俊回去做女婿。
裴元斓早便预订了二楼临窗的雅间,是观望进士游街的绝佳位置。
时间差不多了,两人便下了马车,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裴元斓待小二上了糕点果盘之后便将他打发了出去,一边与阮笺云闲聊一边等着唱名赐第。
只听远处一声锣鼓响起,一个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的男子骑着白马,不疾不徐地出现在道路尽头。
人群霎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裴元斓边嗑着瓜子边点评:“这是今年的状元郎?长得倒还不错。”
恰逢此时,状元郎已走到食鼎阁楼下,抬头恰对上阮笺云双眼,微微一笑。
阮笺云不明所以,便也回以一笑。
下一瞬不经意抬眸,却正巧撞进另一双幽幽的桃花眼。
裴则毓站在楼下,抬起头,一脸平静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