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青霭就回来了。
“姑娘,西坊共有三家当铺,奴婢一一去问了。”
青霭缓了口气道:“其中有两家都说没有,只最后这一家,有些遮遮掩掩的,不肯详说。”
“奴婢已派人盯着他家了,若发现可疑之人的踪迹,立刻就来汇报给您。”
阮笺云颇为欣慰地颔首。
真好,不用她吩咐,青霭做事也越来越稳当了。
“哦,还有,”青霭想起来了,“奴婢方才回来,恰巧宫里来人,说是六皇子选妃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三日后。”
原本是不需她来的,然而皇后特意递了帖子过来,嘱咐她到时帮着掌掌眼。
想是怕阮贵妃挑了什么好人家,想叫着她帮着制衡一番。
阮笺云本不想趟这趟浑水,奈何皇后指名道姓要她来,迫不得已叫青霭写了回帖送去。
夜里,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帝京不常下雨,天气不好,家家户户索性都闭了门户,早些歇息。
万籁俱寂之时,文渊侯府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怒吼响彻整座侯府,许令绾的闺房离二房的院子近些,此时听到隔壁传来的吼声,皱了皱眉,见怪不怪地叫丫鬟关上窗子。
她那个不成器的二叔又开始了。
文渊侯府在本朝初期还是极为煊赫的,朝堂之上,怎么也算一股势力,府中也曾出过两代皇后,实力不容小觑。
奈何子孙一代不比一代,先皇在世时,还有老文渊侯苦苦支撑,勉强能维持昔日的风光。
然而他老人家一经离世,爵位便落到了大儿子头上。
老文渊侯夫妇一共育有两子,大儿子便是许令绾的父亲,性格懦弱迂腐,行事循规蹈矩,根本撑不起文渊侯府的门楣,也就是去岁许令绾的弟弟许安考中了新科进士,整个家族才勉强有了些底气。
至于二儿子,就更不必说了,整个一酒囊饭袋。
若他甘心为一纨绔,堂堂侯府也不是养不起,可他偏偏自小便因为上头的嫡兄被父母忽视,一直在愤懑中长大,暗地里不知有多眼红嫡兄头上的爵位。
他早在许安考中进士时便暗自妒恨,只寄希望于许令窈能择一门高门贵婿,好让他在大哥一家面前狠狠扬眉吐气。
哪知今晚,六皇子选妃的消息传来,帖子递到了文渊侯府,却独独只有大房一张。
长久以来的愿望落空,许二在饭桌上当场摔了茶盏。
“你,都是你这贱妇!”砸了茶壶还不够,许二血红着一双眼,顺手取下墙上挂着的辫子,便朝张氏抽来,“我打死你!”
张氏尖叫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是许令窈飞扑过来,挡在张氏身前:“父亲!”
鞭子落在身上,许令窈闷哼一声,只觉腿上剧痛无比,险些昏死过去。
“孽女,你还敢拦我?!”
许二见状更是怒极,一脚踹翻了一人高的花瓶,瓷器霎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满地狼藉。
“同是侯府嫡女,凭什么你姐姐就有帖子,你没有?!”
张氏呜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令窈死死咬着唇,心底恨得滴血。
她为什么没帖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该更清楚吗?
许令绾不仅有一个有爵位的父亲,还有一个中了进士的弟弟;她呢,她有什么?
一事无成的爹,曾是歌伎的娘。
她拿什么去和许令绾争?!
一直以来,她那么煞费苦心地贴着性情古怪的方若淳,从最开始忍受她的各种白眼冷脸,绞尽脑汁捧着哄着她,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常与她来往的裴则毓!
裴则毓虽是皇子,然而生母只是一个宫女,皇后不会对他妻子的家世过分要求。
自己盼这一个机会,盼了数年,甚至夜里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九皇子妃,早上还会不舍睁眼。
然而这一切,都被那个人毁了。
染了丹蔻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许令窈甚至没注意到,许二早就愤恨地离去了。
一片狼藉的厅堂里只能听到张氏哀哀的哭声,直至许二走了,她才终于敢从原先的抽泣转为放声大哭。
“窈儿,窈儿……”
许令窈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口,疲惫地转身抱住张氏,轻声道:“母亲……”
她想安慰张氏,没事的,她总有一日会嫁出去。
到时,一定会将她一并接走,再不叫她受父亲的打骂。
然而张氏接下来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只见张氏由悲转怒,死死盯着许二离去的方向,恨声道:“你父亲肯定又去找教坊的那个狐媚子了!”
“那个贱人,从前你父亲来找我时,她就一直缠着你父亲……”
竟是半点也未关心她的伤。
许令窈木木地伸回自己的手,然而下一瞬,小臂却一把被张氏掐住。
“窈儿,你要争气!”
“娘当初千辛万苦才怀上你,你如今是你父亲唯一的孩子。”
许二虽从年少时就流连花丛,然而子息却单薄,当初与这么多莺莺燕燕同眠共枕过,唯有张氏的肚子争气。
这也是她当初能从一介歌伎跃至侯府二公子正妻的原因。
可若是其他人也怀上了……
张氏越想越后怕,指甲死死嵌进许令窈软嫩的胳膊里,咬牙道:
“只有你争气了,你父亲他才不敢动我,娘才能继续做这个正妻!”
“皇子、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张氏越想越兴奋,脱口道,“你若能当上陛下的妃子,那才……”
“母亲!”许令窈听得心惊肉跳,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可置信道:“您要让我,进宫去侍奉陛下吗?”
开什么玩笑,成帝今年已近六旬了啊!
手背上蓦然滴下一滴滚烫,烫得她嘴唇一抖。
张氏哽咽的声音透过她掌心的间隙传出来。
“你要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吗……”
许令窈嘴唇颤抖,良久,手臂才从张氏脸上滑下来,无力地跌在身侧。
心早已麻木到不知痛楚,她注视着血肉模糊的腿肉许久,久到张氏已经停止了抽噎,才轻声道:
“放心吧,母亲。”
“我会成为六皇子妃的。”
天边蓦得“轰隆”一声巨响,窗外不知何时已转为瓢泼大雨,雷声轰鸣,如巨龙吐息。
一道闪电划过,倒映出窗上如枯木萧索的倩影。
—
三日弹指一挥间,选妃之日如约而至。
阮笺云一早便进了宫,先去凤仪宫陪皇后一起用过早膳,才与皇后一同到容华宫等候秀女。
阮贵妃早在清明家宴那一晚便解了禁足,今日六皇子选妃,更是春风得意,打扮得雍容典雅,心情极为愉悦地同一众秀女笑谈,俨然一副慈爱婆母的样子。
阮笺云打眼一瞧,有不少生面孔。
幸好皇后早料到了这一层,派来个贴心的侍女,在她耳边低声介绍着面前的秀女。
这个是都御史的嫡长女,那个是国子监祭酒的独女……
阮笺云微笑着颔首,扫过面前一众风格各异,容貌鲜妍的秀女们,心中哂笑。
阮贵妃此人还是有些小聪明在的,所递的帖子不拘官品大小,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六品京官,纷纷都将女儿送了进来。
但这一扫,还真叫她看到几个熟人。
远处那个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花圃发呆的,不是许令绾又是谁?
她身边依旧站着黄萱,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许令绾不时应上一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不管什么场合,两人好像总是站在一起。
阮笺云笑了笑,目光继续在人群中穿梭,却没看到自己意料中的那个人。
她微一蹙眉,招手让方才介绍的侍女到跟前来,低声问:“文渊侯二房的姑娘怎么没来?”
那侍女随即抬头看了一眼,摇头道:“今日的秀女都到齐了,许是贵妃没下帖子吧。”
竟是只单独给大房,没给二房吗?
见阮笺云眼神疑惑,那侍女抿了抿唇,主动将文渊侯二房的事讲与她听。
许二还惦记着自家的脸面,殊不知,二房的丑事早已在京城私底下里传遍了!
当初因他品性纨绔,日日流连烟柳花巷,甚至连小官都不敢将女儿嫁与她,迫不得已才娶了有身孕的歌伎进门。
只这一点,便足以让人诟病许久。
父亲身无官职,母亲曾为贱籍,阮贵妃怎可能给许令窈递帖子。
若是一个不小心,真被裴则逸看上了,那该如何收场?
阮笺云听完,浓睫低垂,心下不免有些唏嘘。
单看表面,竟看不出她是身世这般坎坷的女子。
只是阮笺云不是圣人,许令窈的辛酸到底不是她造成的。
原先裴元斓提醒她小心别有用心之人,她怀疑的第一人就是许令窈。
若她对自己没坏心思,日后能帮衬的地方,自己自当尽力帮一把。
除此之外,也无法给更多了。
众人又等了一阵,成帝与裴则逸才姗姗来迟。
裴则逸一出现,在场秀女不由纷纷侧目。
胆子大些的便直视着他,胆子小的也悄悄掀起眼帘,用余光盯着。
裴则逸本人却是看起来兴致缺缺,甚至还无声打了个哈欠。
他昨日与美妾玩闹得晚了些,今日又早起,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再说了,他本也不着急娶妻。
若是娶了个母老虎进门,妒恨残害他的宝贝们怎么办?
正有些不耐烦地想听凭阮贵妃做主,忽听门口传来一声脆脆的招呼。
“阮娘娘,本郡主可来晚了?”
裴则逸闻声下意识回头。
他目光顺着惠阳郡主,落到了她旁边的人身上,双眼顿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