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冷的玉戒抵上柔软白皙的下巴。
宋清梦被迫仰头。
“那我算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只是神色却很淡。
宋清梦已听不清许长诀说什么,巨大的震惊过后,只有一个念头攥紧了她的心。
“你没死……”
她弯了弯唇角,眼泪却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滚落。
宋清梦抓住面前许长诀的手腕,她咬紧了牙,几乎是有些呜咽。
你没死……
她不知道牧归里为何变成了许长诀,只是想,还好他活着。
在烧毁的院落中捡起那一分为二,说好永不离身的玉佩时,在追到衙门想看一眼尸身却因无名无分被拒时,在北碑亲自立下两块墓碑时。
宋清梦所求所想,
皆是若他还活着就好了。
温热的泪珠落在手上,冰凉一片。
许长诀有些许错愕,他指尖微动,下意识撤回手站起身。
他想过宋清梦见到他时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但唯独没想过是她带着对夫君的无尽担忧,想尽办法的为其周旋,求到他面前。
——对他视若无睹。
也对,反正她是如此没心没肺的人,也只有年少的他愚笨不堪,当了真。
许长诀如此想,可听着那软声陈述的爱意,心中难掩暴虐,觉得以前的他万般可笑。
想听听宋清梦又能说出些什么来,不料是如此反应。
“宋夫人现在哭,是不是晚了些?”
此时做这般好像很在意的姿态,又是给谁看呢?
宋清梦心中本就有些恍惚,一时失去支撑,整个人半摔在地。
手重重擦过地面,传来的疼痛将她从那种有些混沌的状态中拉出来。
也听清了许长诀的话。
冷而嘲讽。
“我——”
宋清梦想替自己辩解,她并不是惺惺作态,可看着许长诀嘲弄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记忆中的初牧归里还是瘦高青涩的少年模样,而面前的许长诀眉眼深刻,宽肩窄腰,是男子的精壮成熟。
他眼眸半垂,就那么站着,便不怒自威。
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虽然冷冰冰却让人喜欢逗弄的牧归里了。
何况两人最后相处的那段时光并不愉快。
自从心思转变,宋清梦对成亲这事也变得期待起来。
那段时间她身边的好友都知道这事,一是她按不住心情逢人便想说,二也是想向朋友们寻求什么好法子——她怕家中人不接受牧归里。
齐氏在京都这些年,越发小心谨慎,对宋清梦的亲事不求为官家财富,就希望她嫁个知根知底和家世明白的。
而牧归里第一眼看上去总让人不太放心,何况他家中情况又有些特殊。
果然 ,宋清梦同齐氏说时,齐氏打听过来历就不太乐意,不想接那信媒,但宋清梦也不急,她有这信心。
不管是对牧归里还是对自己。
但没等她再多加努力,宋其方就出事了。
被暂时革职关在家里。
那段时间宋家上下愁云笼罩,宋清梦也心急如焚,便没太多心思去想那成亲之事。
而牧归里以为宋清梦是后悔了,找的托词,两人话赶话,又闹了些不愉快。
等后来宋其方的事情越发严重,上下走投无路时,是季初弦携着聘礼上门。
——结了亲的关系,哪是私交可比,动宋其方也要看看季家。
留给宋清梦犹豫的时间并不多,加之送给牧归里的信没有回音,她便答应了下来。
她知道是妄想,可还是希望牧归里能理解她。
只是协议成亲,等和离后……
但那天两人的见面依旧是不欢而散。
宋清梦本就心虚。
她自觉此番对不起牧归里,但牧归里的眼神就像带刀,根本容不得她解释。
“你要成亲了。”
宋清梦还未想好要如何说,被牧归里先发制人的问。
说是问,却是陈述句。
宋清梦没注意到牧归里为何知道才定下还未宣扬的婚事,她被那眼神刺痛,心中烦闷,又听牧归里问。
“同你的邻家兄长?”
牧归里红着眼眶,里面是宋清梦从未见过的狠厉,邻家兄长几字也被他说得阴阳怪气。
原本牧归里就有些吃味于她与季初弦的关系,总觉得两人太过亲近。
宋清梦愣了片刻,心中又烦又怒。
——牧归里这语气,就好像她是故意如此似的。
或许是被误解的愤怒难过,又或许是要找理由掩盖自己的亏心,原本想的好好解释出口却都成了往彼此心上扎的刀子。
后来回想许多具体的话已经记不清,宋清梦只记得牧归里将剑横在她颈间,红着眼眶。
“齐安安,你就是个骗子。”
那天下了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雨。
宋清梦本就因着家中的事担忧了许久,诸事缠身,当夜就病倒了,等好利索婚期都近了。
病了一场,宋清梦也清醒了许多,在宁婕妤劝慰下,想明白了一些事。
不怪牧归里会觉得受骗,因为在牧归里看来,她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
她想着找个时间同牧归里说清楚,不管两人是否还有缘分,至少不能就这样成了那烂尾的话本。
但还未来得及,只看见了一片灰烬。
事至如今,当初到底如何好像也已不再重要。
宋清梦垂眸。
面前的人与她已是云泥之别,早已不是当初的齐安安与牧归里。
“宋夫人,本官现在可算‘有用’的人?”
许长诀看宋清梦颤动的唇,嗤笑了声。
宋清梦手中握紧。
后知后觉这是她当初的‘口不择言’里的一部分。
当时季家家世摆在那,无疑是‘有用’的。
人总要为情绪上头的冲动买单。
“少不知事,冒犯了大人,还望大人大量,不予计较。”
宋清梦再度叩首。
此刻她心中有一种大喜过后的异常平静,甚至卸下了一直压在心中的大石头。
——牧归里还活着。
但事情也变得越发棘手起来。
许长诀恨她,那季初弦这案子?
如此想着,宋清梦头便伏得越低了些,“只是我、”她不想再称呼季初弦为夫君,可又觉得这在乎莫名其妙。
“——夫君季少卿之案,其中必有蹊跷,求大人明察。”
许长诀转动玉戒的手指停住。
他已经许久没体会过生气的感觉了,血液在四肢百骸疯狂窜动。
“求?你凭什么求?”
宋清梦直起身,她看了眼桌上的东西,“我替大人寻来了西郊清柳路的庄子……”
“明目张胆贿赂朝廷命官,宋夫人,你是在挑衅本官么?”
宋清梦咬紧了唇。
她早已听闻许大人是如何冷厉不留情面,直面之下仍旧有些难以承受。
而且许长诀一口一个宋夫人,本是正常称谓,她却觉得有些刺耳。
“并无此意。”宋清梦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大人既有意面见我,不妨直说。”
她看着许长诀,眼中大有种视死如归,要杀要剐随意的摆烂。
可能宋清梦自己都没意思到,在确定眼前的人是牧归里后,她不自觉放肆了些许。
许长诀看着那双眸子,沉默片刻。
“拿着你的东西,滚。”
宋清梦听着话里的不耐和淡漠,动了动膝盖。
她很少跪,更何况在这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传来的刺痛,让人格外难受。
又或许不仅是膝盖的疼。
宋清梦看许长诀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一阵心慌,下意识道:“等等。”
今日出了这扇门,恐怕她再也没有接近许长诀的机会了。
她还是想解释。
不管是为了年少的爱情还是季初弦,当初并非她主动选择。
“我与季大哥是假成亲。”
宋清梦提声道。
离去的步伐稍顿。
“当初家父官场出事,为了爹爹免去牢狱之灾,这才成的亲,季大哥亦有心上人。”
宋清梦犹豫片刻,还是将约定好和离的事情咽回去。
说这干什么呢,许长诀未必在意。
院中陷入一片寂静。
这曾经的王爷府光是一个院子都很大,在冬日也盛开了不知什么品种的花,但却很寂静。
宋清梦在这寂静中听见她过快的心跳声。
“是吗?”许长诀转过身,看着宋清梦神色不明地轻笑了声,“这就是你想好的理由?”
宋清梦被这般诘问,强撑着道:“我没有胡说。”
“那宋夫人何意?是当初对本官未曾有的情意,如今反倒有了?”
宋清梦:……
这又是她冲动下的‘口不择言’之一。
那场大雨中,她究竟说了多少言不由衷的话,难不成他每句都记得?
少时两人相处,宋清梦往往是伶牙利嘴的那个,如今情况倒转,她被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难堪地低下头,心中无力又酸涩。
许长诀蹲下身,抬起宋清梦低垂的头,逼得她看他。
他依旧不愿触碰。
手上的扳指顶在她下颚。
“亦或是宋夫人觉得本官会在乎?”
先前隔着距离,亦或是泪眼朦胧,宋清梦此刻才看清了许长诀。
心久违地跳停了一拍。
当初宋清梦动心的理由也很浅显,无非是见色起意。
不同于高门权贵从金银堆里养出的翩翩公子温柔雅致,许长诀是极其英俊硬朗的长相,少时就显得冷厉,如今显出极大的侵略性。
她曾抚过那眉,捣乱的将他头发编出许多小编,因为莽撞,还磕破过他唇角。
只是如今那眸色太冷,带着嘲弄,看得宋清梦心也冷下来。
“不敢。”
她轻轻偏头。
许长诀目光幽深。
比起五年前,女子长开了很多。
从原先的活泼灵动添了几分艳色,以前经常在外跑还略微粗糙的皮肤,如今也娇细白嫩看上去吹弹可破。
她半垂着眸,眼睫如鸦羽,神色难堪中又带着坚韧和倔强。
被养得很好。
但不是他养的。
许长诀终是没忍住,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上她脸颊,“不是要为你夫君求情吗?”
宋清梦有些慌张,不知许长诀为何突然发难。
这气势太慑人,她不自觉往后撤。
许长诀看着她眼里闪过的害怕,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
宋清梦跪坐在地,她抬眸,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许长诀高大的身影里。
“我给过你机会离开……”
听着这冷得掉渣的声音,宋清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