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有些高兴。”
林无明侧眸看了宋清梦一眼。
别了马车中的人,他们正往里走。
宋清梦嗯了声,听见林无明问为何。
她思索片刻,未免让林无明觉得庸俗,只说了原因之一,“许大人要见我,自然欣喜。”
没说出口的其二是罗婉裳的脸色。
宋清梦光想起那场景,都够她就着饭吃好几天。
“是吗?”林无明微微挑眉。
宋清梦看他眼里的揶揄,双眸也亮了下——同道中人。
“你来得真及时。”
林无明眼眸微亮。
他一路跟着许长诀到现在,经历过太多次曾对他们刁难鄙夷的人,最后仰以鼻息的场景。
每次他都畅快得要飞起来。
但许长诀不会。
他记仇,有仇必报,手段也狠,但哪怕许家锒铛入狱的那天,他也瞧不出情绪。
想到这,林无明神色又静下来。
“你认识——”
“许大人——”
短暂的快乐褪去,宋清梦心神也落在更要紧的事情上。
两人同时开口。
林无明道:“你说。”
宋清梦也不推让,“你方才不会是为了替我解围瞎说的吧,许大人为何突然愿意见我?”
林无明微怔。
他听到许长诀命令的一瞬间也觉得突然,简直是愕然。
事实上林无明在想,是不是他揣测太多,也不该对宋清梦说那样的话。
他夜间攀上墙头,看着夜色里宋清梦的身影,心中也难捱。
毕竟拿人手短。
林无明甚至在打算向许长诀说说季初弦的事,但不想许长诀突然就给了话。
直到宋清梦也说出突然两字时,林无明又忽然觉得,似乎也并不突然。
许长诀从未告病假。
他虽然没什么好名声,但能得重用并不是无才之辈,只是因着行事不顾及情面以及作风狠厉,恶名就越传越远。
除了不像个正常人,他其实很符合正人君子的标准,日子也单调得重复,没道理告这病假。
林无明又想起今日晨间伺候许长诀起居的侍女红着眼眶出来。
他当时问了句,对方说许长诀盯着备好的衣物皱了皱眉,不喜地让她换掉。
但许长诀从不在意这些小事。
较之以往,今日穿得是为华贵些,但林无明先前想着是要见客,也没多想。
如今一合计,又品出点别的味道来。
“哎?”宋清梦见林无明不说话,一颗心也提起来,停住脚步,“不会真是你诓人的吧?”
林无明目光复杂。
他的好奇心在此刻达到顶峰,又怕是自己揣测过多。
“自然不是。”林无明顿了片刻,“你认识——”
他想问宋清梦是否认识齐安安。
他与许长诀相识是于军中,那时候许长诀还不叫许长诀,叫牧归里,后来才成了那许家子。
林无明跟着他,从战场到官场,能让许长诀在意的也就两个已亡人。
说不定这宋夫人与主子心上人有些什么关系。
或者,两人难道面貌相似,如见故人?
话未说完,陈伯迎面过来。
林无明的话又吞了回去,示意陈伯可说。
“大人在中庭。”陈伯道。
他们原本是打算往主厅去的。
宋清梦微微垂眸。
中庭。
说明许长诀都没打算给她坐下来的机会,恐怕说上一两句就要谴她离开。
怀着忐忑的心,一时间也无心在意林无明方才未说出口的话,有些麻木的跟在他身后,绕过假山流水,走过游廊,过了月洞门,到了位置。
“主子,宋夫人到了。”
宋清梦抬眸。
见着了个背影。
院中搭了不少横木,横木上站了只鹰,许长诀正用镊子喂其生肉,此刻那鹰歪着头,目光盯着宋清梦这个生人,尖利的喙往下滴着血。
长而锋利的鹰爪在雪景下,泛着慑人的光。
宋清梦腿软了一下。
口中的声音便有些抖,“见过、大人。”
她少时同徐且行跑马,也看他猎过雄鹰,但远没有这只看上去凶猛,体格也远远不及。
甚至宋清梦觉得一爪子下来,可能她都要成猎物。
叮咚一声。
铁夹子碰撞在冰桶上的声音。
像敲在了宋清梦心上,她心跳都慢了一拍。
目光投向林无明想寻求些帮助,没想到见着他转身往外走。
宋清梦:???!!!
林无明给了个爱莫能助和加油的眼神。
宋清梦咽了咽口水。
她一边重复说明来意,一边又看着许长诀又喂完一块生肉。
然后他取过旁边的叠帕,抬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雄鹰嘴上以及胸前的血迹。
许长诀身量高,手指也格外修长,他拇指食指带有玉戒,衬得肌肤白皙,青筋随着动作浮现在手背,连接腕骨又隐入袖中。
在这血腥气里,有几分诱人的欲色。
在许长诀放下帕子后,那老鹰一声低啸,尖利的嘴碰了碰他指尖的玉戒,煽动着翅膀盘旋上了天空。
宋清梦不觉退了半步,眼看那老鹰越飞越远,变成了小点。
此时那位许大人已经从婢女手中接过湿帕,宋清梦看不到样子,但也能想到他擦拭手的动作,亦是同样的漫不经心。
她忽然想起曾经有人说,不管多硬的嘴,到了许长诀的审讯,都会张开嘴。
看不到怜悯与希望。
“夫人恐有误会。”
背对着宋清梦的人开口,他将脏了的手帕扔回,又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许某这可不是伸冤之处。”
声音响起的那一瞬,宋清梦微怔片刻。
这许大人……声音还很好听。
低磁的嗓音,高位者浸润出的不疾不徐,又因着冰冷,华丽地拨过心弦,勾得人耳朵有些发麻。
“此乃——”
宋清梦见着他动了,似要转过身,便立刻矮身要行礼,只是当目光落在那面容时,她像被埋在了雪中。
一时动弹不得。
归里?
心中的声音震耳欲聋,嘴唇却只是微动,连音都没发出。
宋清梦曾以为自己早已将牧归里的相貌都忘了,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可在这一瞬间,面前的人好像是五年前的牧归里跨过时间,站在了她面前。
“宋夫人?”
传来的声音冰冷,像锥子扎破宋清梦的屏障,落入她耳里。
宋清梦对上那淡漠的眼神,她微微垂眸。
攥紧了掌心,她应是认错人了。
牧归里已经死了。
那是她成亲后两周。
在一个午后她偷偷到了牧归里的住处,却只看到了烧焦的院子。
——人死了。
——母子俩都死了。
——本来那孩子已经跑出来了,又冲了回去,就没见着出来。
——昨天官兵才将尸体弄走,烧得黑黢黢的哦,作孽啊。
那段时间两人闹得不愉快,回想起来最后一面竟都是在争吵。
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浮出越来越清晰的念头——牧归里已经死了。
她眼眶微红,但抬眸看许长诀的时候,神色已经镇定下来。
“大人见谅,只是思及夫君处境,不由悲上心头——”
宋清梦说。
其实除了第一眼,面前的人与牧归里是如此不同。
那破旧院子中为钱财发愁的少年郎,又怎会是高门许家子,更不会是如今位高权重的许大人。
牧归里对她不会有如此淡漠的神色,腕间有宋清梦咬出的疤痕,右手尾指有两颗褐色的痣。
不管宋清梦如何乔装打扮,他总会一眼认出自己,好看的眉微皱,在宋清梦的‘压迫’下乖乖装糊涂。
除了第一眼,他是如此不同于许长诀。
“——此番请求确为清梦不情之请,愿倾其所有,望大人施以援手。”
宋清梦继续说,她掏出怀中的地契,以及银票放于旁边的石桌上。
“大人有何差遣,也只当竭尽全力。”
她说着,跪下以头挨地,行了个大礼。
浅粉衣裙逶迤于地,女子低头,露出半截后颈,笼着天光莹润如玉,勾着人的目光。
许长诀垂眸,他又扫了眼桌上的那堆东西,除了那张院子的地契,还有些银票,一张清单,上面列着些东西。
怕是能拿出来的都在这了。
“你们倒是伉俪情深。”
冷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宋清梦一时不知道这话是何意,是感慨?讽刺?亦或只是陈述。
一时心中思绪急转。
她一直在揣测许长诀为何愿见她,此时从这句有点莫名其妙的话里咂摸出点头绪来。
宋清梦曾与徐且行也谈起过许长诀。
那是许家锒铛入狱,许长诀上位的那一年。
徐且行回京述职,比起坊间的各种传闻,关于许长诀他知道得更多一些。
比如这许长诀是‘私生子’。
当年许家家主,许印,是军中副将,在一次平乱回京都时,不知从哪带回个女子养在府中。
这女子也没被纳为妾,生了个儿子,就是许长诀。
从许长诀亲手递出让许家万劫不复的证据,可见母子两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可在这京都高门,此类事情绝不是少有。
许长诀又为何恨意至此?
那可是近乎两百条人命,还有刚出生就被贬为奴籍的的婴儿,许家成了陛下大刀阔斧的垫脚石,但那些人毕竟同许长诀流着一样的血。
其中内情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只是当时看着宋清梦惨白的脸,徐且行笑着说了句,‘没死完,好像还留了个管家。’
或许许长诀在内心深处,是个重感情的人,只是要踩中他的点。
宋清梦越想越合理。
而且许长诀话音落在她与季初弦感情上,他身边又空无一人,是不是许长诀的过去有此遗憾,才会起了恻隐之心?
宋清梦思索自此,放软了声音。
“清梦与夫君幼年相知相爱,感情甚笃,他绝不会是动用私刑害命之人。”
沉默震耳欲聋。
宋清梦垂着头,看不到许长诀面色,只有快要蹦出来的心跳。
她能否堵对,成败在此一举。
脚步声缓缓靠近,停在面前,低沉的声音响在头顶。
“幼年相知相爱?”
这话里的冷厉听得宋清梦惊疑不定,正欲抬头,冰冷的嗓音如惊雷落在耳边。
“宋清梦。”
他居高临下,一字一句。
“那我算什么?”
宋清梦:让我找到了活路!
许长诀:自己撞上了死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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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