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知……”
在永昌帝匕首刺入她心脏那一刻,她想到的只有裴行知,可刺痛感并没有传来,崔沅猛然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寂静,唯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
不一会儿推门声传来,屋内顿时有了光亮,是桑枝进来掌了灯。
“姑娘醒了?睡了一下午您想必也饿了,奴婢这就去传晚膳。”
“桑枝……”崔沅急急唤住她,直到确认她确实回到了熙和二十年,方才不过是噩梦一场,她才稍稍冷静下来。
经此一梦,她也没什么胃口,只捡了点清淡的菜吃,余下的都叫桑枝她们分了。
下午杨氏身边的千织来了一趟,说过几日要带府内的几位姑娘去松元寺祈福上香,因松元寺在城郊,一来一回得费不少功夫,少说要在寺里歇一夜,让崔沅好生准备一番。杨氏还特意给她送了些首饰来,其中有一件白玉翠步摇,一瞧就是好东西。
想来这便是借着上香的名头将她带出去给章夫人相看的,杨氏为了促成这门婚事,也是煞费苦心。
前世崔沅虽不愿意嫁,可碍于父母之命,她只能从命,杨氏也曾带她去给章夫人相看,只不过不是去松元寺,而是荣安侯府办的一场茶花宴上。
想来是她这次妥协得太快,也推进了相看的时间,这么说来,许多事情是会因为她的主观变化而变化的。
说起杨氏,连枝心中就有气,不免又问起与章家的婚事。
崔沅知晓若自己不说清楚,这两个丫头必不可消停的,“杨氏促成这门婚事虽然不安好心,可也的确可以说的上是一门好亲事。”
连枝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姑娘莫不是真信了那杨氏的话?”
听她直呼杨氏,崔沅伸手轻轻在连枝脑门上弹了下,“寄人篱下,你这张嘴还是稳着点,若是传到冬阆苑去,可有你好受的。”
寄人篱下四个字,足以让连枝沉默,她生怕戳到崔沅的心窝子。
“姑娘可是另有盘算了?”桑枝连忙转移话题。
崔沅怎会看不穿这两个丫头,可她已经不在意这些,她本想摇头,可细想之下还是嗯了声。
其实她根本盘算不了一点,上一世给的教训已经够了,而且她确实觉得嫁给章有期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所有大夫都断言章有期活不过三十岁,可是崔沅却知道,章有期会痊愈,且会入仕。
只要章有期身体会有好转,那她就算冲喜成功,怎么也是有一份功劳在的,溺爱幼子的章夫人想必也不会为难她。还有一点,她前世虽与章有期没有什么接触,却听不少人说过此人才华过人,性格温润,是个端方君子,这样的人当夫君应该还不错吧。
晚上崔沅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一早起来,头也不疼了,洗漱完推开窗,凉风吹拂,甚是清爽。侯府有晨昏定省的规矩,每日需到沈老夫人孔氏的春芝院去请安,不过孔氏怜惜诸位姑娘,倒也不必去得太早,用了早膳去一趟说说话也就是。
因是寄居,崔沅每日还是会早些去,至少不能比侯府的几位正经主子去得晚,否则传出去那就是她不懂规矩了。
崔沅带着桑枝往春芝院去,恰在路上遇到杨氏带着四位姑娘,这府上人丁不算兴旺,因沈老夫人只育有一子三女,女儿都出嫁了,侯府便只剩长房,侯夫人杨氏育有二女一子,大姑娘沈玉琼、三姑娘沈玉茜和二公子沈俊彦,还有一位柳姨娘为长宁侯育有一子一女,大公子沈俊林和二姑娘沈玉芳。杨氏身边跟着的就是三位姑娘和她娘家侄女儿杨曦。
侯府中住了三位表姑娘,除了崔沅,便是沈老夫人孔氏的侄孙女儿孔令颜和面前这位杨曦了。
崔沅给杨氏行了礼,便落后几步随她一道儿走着。
再走过一个花园子就到春芝院了,杨氏几人不知说到了什么趣事,尽都笑了几声,崔沅却注意到另一面的游廊下的身影。
前头一个穿着的是府中小厮的衣服,显然是带路的,而后面那人,穿了件简单的月白阑袍,背影如松如竹,步伐挺阔,看不见容貌却能感知气质不凡,几乎是一瞬间崔沅便认出来。
是裴行知。
她眸光稍顿时,裴行知仿佛发现了她的探视,微微侧头朝这边望来,一双眼平静幽深,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崔沅隔空相撞。崔沅忙低头,却抵不住已经开始狂跳的心。
纵使决定不再与他有瓜葛,可重逢时,哪怕是一个眼神,也会让她心波荡漾,久久不平。
崔沅想起自己坠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那是裴行知尚为荣安侯府庶公子时生母宁姨娘身边伺候的老嬷嬷,所以她的死,会是裴行知授意的吗?
一个不注意,她踩住了前头沈玉茜的裙摆,二人都踉跄了下,沈玉茜回头瞪着罪魁祸首,“表姐莫不是听说自己要有一门好亲事,这走路眼睛都不往下瞧了?”
沈玉茜平日里就与崔沅不对付,这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当然是少不了嘲讽几句的。从前或许崔沅还会让着当没听见,可如今不同了。
“昨日睡得不好,今日便有些恍惚,不小心撞到三妹妹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她先是朝沈玉茜致歉,而后神色一肃,“只是定亲一事尚未有定,三妹妹如此说不太妥当,若是传出去……”
崔沅还为难地朝杨氏看了一眼,杨氏对沈玉茜这毛躁性子也有不满,斥道,“不过是不小心踩到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拿来说事?”
不过看沈玉茜委屈的神色,终究是自己亲生的,杨氏又说午后万衣阁会来人给她们量体裁衣,届时好好选一选新衣料,沈玉茜这才作罢。
一行人进了春芝院正堂,上首坐着的就是沈老夫人孔氏了,孔氏年近六十,却是精神奕奕一看身子骨就极好。她身边依偎着的少女就是寄居在这侯府里的另一位表姑娘孔令颜了。
孔氏向来是看不上崔沅的,往日来请安,她都只当没崔沅这个人,只因当初崔沅母亲的生母云姨娘在世时十分得老侯爷宠爱。
今日却有所不同,待她请了安,孔氏破天荒把她叫到跟前温声细语说了几句,崔沅估摸着是杨氏跟她说了与章家的婚事。
孔氏也不得不承认,长宁侯府虽是侯爵府,可家族人才日渐凋零,长宁侯沈平忠也不过是在工部挂了个虞部司郎中的职位,能通过崔沅与章家搭上姻亲,可不是天大的好事?
另一边,小厮刚把裴行知带到沈俊林的书房。
二人今年八月都要参加秋闱,又因为身世相当,便格外相处得来些,平日里交集也就多些。
“方才来前去给老夫人请安,瞧着老夫人似乎比往日高兴些?”裴行知问道。
沈俊林在桌前刚提笔沾了墨,略微思索才回,“许是家中要有喜事了的缘故。”
“喜事?”裴行知疑惑,不觉想起方才廊下与崔沅对视那一眼。
沈俊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搁下了笔,走到裴行知身边,无奈叹了一声,“这事儿还没定下来,也就是你问我才多说几句,母亲院里传出来的消息,要将崔表妹许给章家三公子,你可别说与其他人听,不然这婚事若是不成岂不坏了崔表妹的名声?”
听到章三公子,裴行知不由皱眉,东都还有谁不知道章有期活不过三十?尤其是最近病势愈重,恐怕撑不过今年夏日,“是侯夫人做媒,崔家竟也肯?”
因崔沅与他妹妹沈玉芳关系不错,沈俊林平时对崔沅也多有照顾,自然也知道崔沅从前在崔家的境况,他不免一口气叹得更重,“若不是崔大人首肯,侯府又岂敢在儿女婚事上越俎代庖?”
“不过崔表妹自己也是糊涂的,听说她昨日听母亲说了章家几句好话,自己已亲口应下这门亲事。”
裴行知没有继续搭腔,脸色也无甚变化,唯一双眼越发幽深,沈俊林还在耳边说着,“渡川,你也二十了,家中可曾为你相看了?若是没定下来,我倒有个亲妹妹,玉芳你也是见过的,你若是……”
裴行知,字渡川。
说话间,沈俊林的手就要搭上裴行知的肩,这时裴行知终于有了反应,他后退一步躲过了沈俊林的手,语气微凉,“我还没有成婚的打算。”
沈俊林只好悻悻地收回手,附和着,“也是,等今年下场取得功名再考虑成家才是。”
他与裴行知相交几年,二人平日谈论有民生疾苦,也有天高海阔,可他仍觉得与裴行知有距离,就如当下,裴行知话语间地淡漠将这距离衬得更宽宏。
有时他甚至觉得,裴行知与自己相交,目的并不单纯,可是他又有什么值得裴行知图谋的呢?
裴行知不会去探究沈俊林的内心,也并不觉得他方才的言语举止有何不妥,他仍在感受平静无波的皮囊下,方才因崔沅那一眼而烙下的印记。
松元寺坐落在城外的清凉山,清凉山虽是山,却也只得百来阶石梯的高度,山上除了以松元寺闻名,还以清新沁凉为胜,遂临近夏日时,便会有许多东都的贵夫人们至此避暑。
平日里这松元寺也是香火极盛,传闻有时熙和帝也会微服来到寺里寻里头的慧霖大师手谈一局,松元寺便也因此出名。
从长宁侯府所在清水巷乘马车出发,到松元寺也要约莫两个时辰的路程。崔沅到府门口时,见到门口共套了四架马车,杨氏登上第一架,沈玉琼与沈玉茜两姐妹一架,杨曦主动挽了孔令颜的手,剩下崔沅与沈玉芳同乘一架马车。
马车内,沈玉芳瞧崔沅的眼神就不大对劲,一副想问又犹豫问不出口的模样,憋了半天她还是还是决定委婉迂回点,“大姐姐的婚事大抵是说定了,襄阳侯府不日就会上门下聘了。”
要说这府上崔沅与谁相处得不错,沈玉芳就是其一。
沈玉琼生了一副好容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早有姝慧之名在外,杨氏看她跟看眼珠子似的,誓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从沈玉琼及笄来,上门提亲的人户多,却没一个能入杨氏的眼。
襄阳侯府说起来比长宁侯府如今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糕也是有的,因为襄阳侯府在当年熙和帝意欲追封已故襄贵妃为后时上书反对而被皇帝厌弃冷落,再说了,这位襄阳侯世子还有风流浪荡的名声在外。按理说杨氏合该也是看不上眼的,也不知道是为何改了主意。
“也不知舅母是如何松口的。”崔沅问。
沈玉芳忽然凑近崔沅身边,压低了声音,“似乎与太子有关。”
“当真?”崔沅惊讶。
沈玉芳身子回到原位,“我也是听到爹爹对姨娘说的。”
沈平忠一贯宠爱柳姨娘,也十分疼爱沈俊林和沈玉芳,他对柳姨娘说的话必定是真的。
太子燕行一,当今皇后王氏嫡出,生来就封为太子,当时隆宠之盛可想而知。可随着太子年纪越大,这对父子关系反倒是冷淡了不少。
这么说,襄阳侯府是太子一党的。崔沅正是为此惊讶,前世她并不怎么关心这些党派之争,在长宁侯府寄居时,杨氏出门交际很少将崔沅带在身边,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姑娘大多是心气高的,听说崔沅的身世后,愿意与她来往的就更少了,出嫁后裴行知也总是将这些事情瞒着她,又以怜惜她体弱为由,王府上下的事情都交由他人打理,她知道的便更少了。
崔沅与这位太子也算是有一段孽缘,熙和二十一年,也就是今年的上元灯节,崔沅将燕行一的身影认成裴行知的,当她发现认错人,又见燕行一额角有脏污,便递了绢帕好心提心他擦一擦以此来缓解尴尬。
谁能想到那晚被她认错的会是当朝太子呢?她也无法预料到,燕行一清风朗月的皮囊之下会是一颗扭曲阴鸷的心。她自然是想避开燕行一的,前世那般与囚禁无异的日子,实在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