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玉曳履。
她并没有顾及其他人,只看向在这个家中,她只在乎的母亲梅氏。
她身子瘦弱,衣着朴素,模样沉静,举止还有些低微瑟缩。
可却把高直繁琐至极的翡翠头面,安安稳稳地交在了梅氏手中。
梅氏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意玉向她走来。
梅氏抚摸着翡翠头面的翠色光,低眉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眼眶略略有些红。
意玉轻声地说:“这是给您的。”
梅氏这才接了过去。
她原先因夫君宠爱平妻,从而哀戚的面容变得柔和,也是第一次在意玉面前露出这种温和的神情。
抬眼,看向意玉。
意玉被眼神注视,也回看了她,熟悉这种温和的神色,可又不熟悉。
这种温和的神色,她幼时在东京时,母亲会常对长姐露出。
等把翡翠头面交接给梅氏,意玉虽瘦弱卑微,但独身挡在了梅氏面前,面对大势的明莲心,以及这个为父为君社会中,她的父亲怀己。
怀家对峙。
怀己原先平视探究的神色,在见到意玉的那瞬间变得不可置信,而后变得漠然轻蔑,恢复了高高在上,泰然自如。
他皱起眉,以上位者的姿态问意玉:“你付的款?”
“如何得的这些钱款?我记着你嫁妆也并不多,这五百贯即便你要当,也短时间内当不得那么多现银。”
意玉的兄长怀两金对意玉的出现,极为厌烦。
他如同怀己一般,认为意玉一个出阁女不值得什么忌惮的,即便有钱,除了嫁妆,也就是从婆家拿了,便斥责:
“你不会恬不知耻往薛家拿的?真是蠢啊,这不是让人家看轻我们家?就为了个首饰头面?”
“妇姑勃溪,五百贯你也是真敢喊!你本身嫁进去便是耗的薛洺对明玉的情谊,如今从薛家拿钱,怕又是承明儿的情!明儿有几个情可以给你承的?”
“女人家就是好当,不用像我这般含辛茹苦地用功科举,就能从婆家娘家拿钱,呸。”
心里这么想着自己多么用功多么苦,但他身上的袍子却极为干净,还是白的,没有一个墨点。
意玉见过真正用功读书的人,也就是薛家三房的长子,上次被煌封敲石子后,及时救下她的人。
他的袍子,都是深灰色的,就怕染上脏了。
而且,怀两金虽是怀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却屡试不中,如今说这话说的,倒是有些不知所云。
意玉静静听他们脑补,盖棺定论。
而后,等他们说渴了,意玉还恭顺地给他们倒了茶,让他们慢慢喝。
趁着这功夫,意玉才不卑不亢地道:
“这钱不是嫁妆里取的,也不是凭着承姐姐的情从薛家拿的,而是我自己幸得上天垂怜,得了机缘,同人做生意,赚得微薄利钱罢也。”
意玉是做继室,怀家为了省嫁妆,给意玉没另外添置嫁妆,她用的是姐姐逝世后留下的那份。
但意玉要投钱的时候,翻了翻姐姐救下的嫁妆盒子,发现嫁妆被拎走了一大截,只剩下了林林总总价值三百贯的物件。
这实属不应该能是姐姐的嫁妆。
当初姐姐婚嫁,梅氏是临安首富的女儿,嫁妆多如牛毛,除却这些年补贴怀家父子的,就全给姐姐了。
外加当时的薛洺对姐姐爱若珍宝,把自己受圣上的赏赐全塞给姐姐了,还怕姐姐身份低,受欺负,还拿自己从薛家分得的资产全塞进了姐姐的嫁妆。
那才叫个十里红妆,整个东京都知道薛洺对姐姐的爱护,都明白怀家明玉天生好命。
还盛传起了,男人爱不爱你,像薛洺般去送钱给地位,就明白了。
怀明玉不旦父母疼爱,还有夫君袒护,且也没有妻妾烦心。
所以,面对这凌乱只剩三百贯,大多为空箱子的嫁妆,意玉着实震惊了一二。
她没动姐姐的嫁妆。
投钱用的是自己从临安外祖家分得的钱财,准确来说,是外祖家大乱时,各方势力中,她争了后分得的。
这对生意、管束产业精通的经商能力,也是那时候习得。
但好似姐姐余下的嫁妆只剩三百贯的事,怀家父子并不明了。
闻此言,怀两金和怀己喝茶的动作皆是一愣,而后瞪大眼睛看向意玉,又相互对视一眼,就想反驳质疑意玉。
这乡下长大的丫头,能赚这么多?
他们两个男人,一个是如今社会的父亲、家主,一个是独苗苗男丁,未来的继承人,是骨子里瞧不上女人的,尤其是意玉这种乡下长大的工具人女儿,随便塞给别人家做填房,维持家族利益的工具罢了。
还没等他们说话反驳,拍卖行的老板便施施然来到了怀家的小閤子里,来到意玉身边。
来人一袭粉红袍,穿得粉嫩,可却生得五大三粗,妥妥的莽汉。
猛虎嗅蔷薇。
这是拍卖行的老板,名叫胡维,也是东京城人尽皆知的富商,虽是个商贾,但背景雄厚,关系网强,如今海运河运发达,他还是漕帮的掌门人,没人不尊敬。
见来人,怀家父子也顾不上数落意玉了,反而是要恭维胡维。
毕竟平视想见胡维,是极为难的,人家是商贾,可交往的都是皇亲国戚,哪会在乎一个落寞的怀家。
谁料胡维却眼神都都没分给怀家父子一个,只为了礼数止住了自己的白眼,毕竟他已然听到了怀家这场闹剧的全程,母亲养大的他,最是瞧不上怀家父子这种目中无人的傲慢男人。
于是点了点头摆摆手让他们别出声,而后来到了意玉这,好一顿寒暄。
怀家父子就这么傻傻地看着意玉同巨富胡维这般熟稔,对他们两个做父亲做兄弟的熟视无睹。
脸上当即就青了。
意玉同胡维打过招呼后,便回头,沉静地对怀家父子说:“父亲,哥哥,女儿便是同漕帮大哥做的生意。”
胡维莽汉的脸怼过来,嗯了一声,怀家父子想质疑意玉的那些话当即吞了下去。
太权威了。
意玉同胡维是在意玉投资瓷器的时候结识的,胡维不是个犟种,意玉同他分析了外邦人的瓷器热,胡维一点就通,两个人默契十足,这次大赚,约着下次再一起共同致富。
意玉被胡维请走,约好了下次生意的时间,本身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怀家父子,却全程被无视。
等谈好了,已然是半个时辰之后。
再归来时,意玉却发现怀家的暗流涌动又变样了。
父亲怀己首先见着她,畅快一笑,手中却拿着刚才意玉拍下的翡翠头面,身体朝着明莲心的方向倾着:
“呦,回来了?倒也是厉害,能和这漕帮大哥胡维胡掌柜搭上线,我这女儿倒也厉害了,是我瞧走眼,不止是个乡下丫头喽。”
意玉没回应他的阴阳怪气,只恭顺地说:“父亲谬赞了,女儿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日子罢了,上不得台面的。”
怀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即便她能耍小聪明,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和胡维搭上又如何?她最大的价值就是嫁给薛洺,维持和薛家的姻亲。
他对这个女儿不旦没有感情,还因着以前的一些难以回忆的事,加之她在乡下长大,多了厌恶和轻蔑。
故并不可能因为意玉有了点钱,就对她高看一眼了。
他还是瞧不上意玉的。
怀己不甚在意地把翡翠头面递给了明莲心,“这翡翠头面,和你明阿娘甚配,你母亲有了不少翡翠的了,也不差这一件。”
“反正那边都是娘,也不分你我的。”
所以,把意玉的东西随意支配,轻飘飘地决定了翡翠头面的去处,像对猫狗。
毕竟她这个人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说嫁便嫁了。
而且凭借意玉的性子,若是平时,大家都知道她不会反抗的。
意玉看了眼梅氏,梅氏看了眼怀己,冲意玉摇了摇头,低声说:“罢了,我争不过她,也拗不过他。”
按照平时,意玉说给便给了,说让便让了,不惹是生非,安分守己,就是她最好的选择生活。
可意玉看着自己母亲梅氏憋闷的样子,突然上前一步,脸上只有扯出的笑意,却极为平静。
她来到了怀己面前,行了个礼,而后把翡翠头面,生生的,从怀己这个为人父的手里,“夺”了过去。
在场人都怔住了。
怀己没想到她这个低微的女儿会直接拿走,没做任何防备,所以意玉根本没用力,就轻飘飘从他手里拿走了。
哪怕到了后世,在父亲手里不打招呼地拿东西,都是被人骂的。
何况是这个礼教森严的社会。
意玉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个巴掌。
她还是攥紧了这翡翠头面。
因为她知道,她不旦是为了给母亲出气,还有的就是为了告诉母亲梅氏,有人帮您了,您不再是那个东京城形单影只的独身女子,她在这,您能活得舒服一点。
她分得很清楚,谁是母亲,谁是外人。
母亲会有偏心的时候,但怀胎十月生下的,尽到责任的,也只有母亲。
这个家里,也只有母亲让她牵挂了。
母亲是糊涂,但她并不知道怎么反抗。
如今,没有任何话地抢,不是她发怒,不理智。
毕竟她早就没了脾气,不会有不理智的时候。
而是知道,父亲怀己一言堂惯了,不论说什么求情要头面,只要他铁了心不撒手,他都能绕开任何话,而后合情合理地把翡翠头面送到明莲心手里。
只有翡翠头面不在他手里,意玉才能夺回来,实打实地给梅氏。
梅氏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心疼,还掺杂着震惊。
走马观灯似的,回忆起了意玉这些日子对她的无微不至。
梅氏只把方才极为想得到的翡翠头面潦草地放在仆妇手里,也不顾什么意玉是乡下姑娘的别扭,只上前一步,问意玉:“疼不疼?傻不傻?”
意玉只是说:“意玉没事的。母亲,您一定要把翡翠头面收好了。”
她用尽自己的力气去叮嘱,眼神坚定。
梅氏看着女儿高高隆起来的脸,突然惊觉怀己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对她亲生的女儿没有一丝珍重。
她恍然,看着那红痕,点点头。
心中有了很异样的感觉,有股涩意,也是暖流。
总算开窍,明白这也是,她的女儿。
梅氏还没完全开窍,后面后悔了[狗头][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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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