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霞披满天。莫念秋一行穿过疏影长阶、幽深宫墙快步到了坤宁殿外。
每日这个时辰,坤宁殿是最温馨惬意的,六大王傅暄是个遵守礼法且孝顺体贴的孩子,会陪皇后用完晚膳再坐半个时辰才离开。
莫念秋便是想陈情皇后,让傅暄代替太子送自己回门,因此才选了这个时辰入宫。
踏进殿门时,三公主昭和似是谩骂着谁,嗓音如疾风暴雨般袭过莫念秋的耳畔,唇畔还残存着几丝不屑与嚣张。
三公主今日罕见得在坤宁殿用膳,是莫念秋始料未及的。她将宣之于口的话悄然掖下,纤云般淡然的眸子垂着,唇角勾起月牙弧度,“母后万安。”
母子三人见莫念秋进来,即刻收了声。傅暄拽着昭和起身行礼,昭和瞧着莫念秋今日穿了件鹅黄蜀锦的褙子,纤纤细腰不足盈盈一握,简单的圆髻间插木兰玉簪,与一对明珠耳坠遥相生辉,愈发显得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肌肤白嫩如脂,她一来,生生让这京城所有的名门贵女都黯然失色,反倒成了她的陪衬。
三公主剜着她,妒意隐隐浮出来,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太子妃”,愤懑地坐回皇后身侧。
傅暄立而未坐,谦逊恭谨地替自家姐姐道歉,“皇嫂莫怪,三姐今日在资善堂寻了些不痛快,心下正气恼。”莫念秋神色平静,并未在意,无非是又因才疏学浅,在学堂被二公主抢了风头,心里憋屈,跑到皇后这里求安慰。
她与傅暄多寒暄了几句方才坐下,对这位清秀少年郎愈加多了几分好感。
豁达无争的皇后又劝慰了昭和几句,让她收敛性子,莫要处处争强好胜,惹得三公主不快越积越多,无处宣泄,
规劝无果的皇后此时望见和光同尘的莫念秋静坐一旁,且将她当成了陀佛救星,招呼着,“念秋,你来的正好,你们小辈们能说到一起去,平日里,你帮我多开解开解昭和。”
“谁让她开解!”莫念秋还未说什么,三公主噘着朱唇,鼻翼微张,两颊红得像杏子,掩不住的排斥。
莫念秋也未打算管这档子闲事,只碍于皇后之前待她很是宽厚,她淡漠地应下,“是。”
闻言,昭和彻底被激怒,柳眉倒竖,双目圆睁,一手扶着腰,樱粉的宽袖长长垂下来,“谁让你开解了。母后谦让的话,你还真当了真了,不要以为强嫁给太子哥哥,你就是我嫂嫂,我心目中的嫂嫂只有婉婉表姐一人!”
“住口!”皇后面有愠色,呵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念秋才是暝儿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婉儿之类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本就不痛快没求来安慰的昭和,被这一通训,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掉下来,索性将手里的镶玉扇面掷在地上,正欲发作,殿外盈盈闪进一人,二公主昭华葱白玉手撩起珠帘一角,双眸含俏地在几人身上来回流转,声轻如蝶翼,“我来的似是不是时候。”
宫人已经收了残局,二公主瞥见正端走的碎扇面,又见三公主气鼓鼓冷呷着莫念秋,以及皇后愠怒未消的面容,猜出了几分。她本是借故来看三公主的笑话,如今似是撞见了更大的热闹。
妖冶的柳叶目笑弯,忽又捕捉到莫念秋慢条斯理地将茶杯递到嘴边,淡然地饮了一口,那双黑漆如夜星的眼里平静得没有半丝波澜,一副超脱事外的模样,又有些看不懂、猜不透了。
怒气憋于胸的三公主实在待不住,狠狠瞪了二公主一眼,拂袖离开了。
待三公主走后,二公主柔弱谄笑着说明了来意,“母妃新研制了盒熏香,特命我送来呈与皇后品鉴。”又与皇后客套了几句,不好多留,起身告辞而去。
刚出了坤宁殿,二公主越想越觉得莫念秋此时进宫有些蹊跷,又想起她还带了太子近侍刘内侍进宫,便留了个尾巴在坤宁殿,找人打听留意着。
且说坤宁殿内,二公主、三公主离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刘内侍弯着腰,捧着回宁礼单呈到皇后面前,“皇后娘娘,这是东宫草拟的太子妃回宁礼单,望您过目。”
“太子看过了吗?”皇后边接过礼单,边问道。
刘内侍支吾片刻,恍然明白太子妃拉他进宫的缘由,呈看礼单尤为次要,重要的是明日归宁之事。他不敢隐瞒,“昨个晚膳前后,武安伯命人传话,有要事与太子相商。太子用过晚膳便朝骁骑营去了,至今未归,所以还没来得及过目。”
“哼!什么要事!”武安伯沈成渝是皇后兄长家的独子,也是太子的伴读,皇后最是知其就里,“无非是又寻了新鲜玩意,贪酒了,找个理由将太子诓去罢了。这两个小子惯爱在一起胡闹,如今娶了新妇也不知收敛。”
傅暄最是敬重自家哥哥,修眉鲜有地微蹙了一瞬,声音仍是谦恭地替傅瞑辩解道,“母后,二哥最知分寸,不会跟着胡闹的。他去肯定真的有要事。”
闻言,皇后脸色拉拢下来,连傅暄一并教育着,“你少替他掩护,你要跟着直讲在资善堂好好读书,断不可学了京城那些纨绔习气。”
傅暄被这一通教训,白皙乖巧的脸上闪过些许窘迫,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一礼,“是。”此事才作罢。
皇后细看了片刻礼单后发觉不妥,吩咐身边的刘嬷嬷,“再去库房取来元狐皮、银圈玉坠项圈、东珠耳坠、和田玉如意、景德镇青花瓷一并添上。”
“母后,这是您宫里的东西,儿媳怎能要呢!”莫念秋未曾想过让皇后添东西,下意识地推拒着。
皇后阻下莫念秋,反手拉她近前,见儿媳不仅有沉鱼之貌,亦能淡然处事、胸有思量,颇有其母清雅绝俗的气韵,甚是喜欢,
如母女间拉家常般亲昵道,“这是我作为母亲的一点心意,我与你母亲交好,可惜你母亲去得早,你父亲经常经商在外,这些年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如今,你既然已经嫁过来,我就要把你当亲女儿那般看待,归宁之日怎么能薄待了呢!”
莫念秋再次谢过此事才作罢。
礼单添置完毕,皇后惆怅叹息着,“太子明日不知能否回来,回宁乃大事,不能让你受了委屈。暄儿,明日你送太子妃回宁。”
傅暄先是一愣,后又明白母后的考量,拱手称是,“明日我定妥妥当当将皇嫂送回府,皇嫂定有许多话与家人讲,晚膳前我再登门迎皇嫂回东宫。”
此行的目的达成,莫念秋未再推脱,大方磊落地道谢了六大王傅暄,又与皇后多拉了会闲呱,临近宫门关闭,方与六大王一同拜别了皇后。
行至坤宁殿外,莫念秋驻足,又郑重地谢了回傅暄,心涟早已捧着礼物等在殿外,“素闻六大王酷爱林襄的字,我随父亲外出经商时偶得了几幅,请六大王笑纳。”
听说是林襄的字,六大王翩翩青涩的脸上露出难以自抑的喜色,身为君子的自持又让他缩回了双手,“皇嫂客气了,送皇嫂归宁乃是母后吩咐之事,我怎么好再收受皇嫂的礼物呢!”
“这些字画爱者极爱,放在不懂之人手里,全是一堆废纸落了灰,反倒是糟蹋了这样好的东西。”
暮色之下,晕黄的灯芒闪入莫念秋的双眸,宛如繁星坠落般闪耀,“何况,六大王是太子一母胞弟,这本就是要送到你的住处的,多谢六大王愿意施以援手。”不仅今日,还有从前。
六大王又推辞了两下,最后终是忍不住收了,万分谢过后,两人在坤宁殿前分了路,一人沿着高墙朝西,一人朝东出了宫门。
当莫念秋他们离开坤宁殿后,有个隐在暗处的宫人悄然朝贵妃住的永乐阁去了。
二公主得知了太子出城未归,六大王要替兄送嫂回宁之事,像嗅到了鱼腥味的猫,尖爪又张扬了起来,“太子新婚之夜未圆房的事情已经在后宫内宅传得沸沸扬扬,如若再错过了回宁日,让太子妃独自一人回宁,那些言官指不定如何上书弹劾太子失德呢!”
手里捏着绢扇,一上一下间忽得了算计,今日皇上正巧宿在了永乐阁,她命人请来了贵妃身边的近身女官,将自己的主意轻而易举递到了贵妃耳边。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小伎俩,歪打正着算是帮了莫念秋。
贵妃正替皇上揉着额,正回忆着儿时一起在地里挖红薯的趣事,芙蓉面上软惜娇羞、笑靥带嗔,忽得话锋一转,弯眉蹙起,似愁叹声,
“皇上如今朝事越来越繁忙,下了朝还能到臣妾这里坐坐,但昭华就没臣妾这样的福气,前些日子还跟臣妾哭诉,说自从她去了资善堂,都没见到您去考校他们的功课了。这孩子爱胡思乱想,是不是她吵嚷着让姐妹们都去听学,让父皇觉得乱了规矩才不去的。”
皇上安抚似的拍了拍贵妃的手背,她保养得极好,肌肤柔嫩细滑,隆熙帝索性拉过她的手揉搓着,坐起身来将她拉入怀中,“昭华这孩子是随了你的性子了,就爱多想,我有空便去,好好看看她的功课。”
贵妃见皇上松了口,似是得寸进尺地央求着,“不如就明日吧!昭华正好备了一篇文章,刚才还命人过来问,要呈给父皇看。我回着父皇国事繁忙,好不容易有空歇着,便没让她来烦你。”
说话间,贵妃指尖早已隔着龙袍在隆熙帝胸前勾勒了好几圈,隆熙帝哪里消受得住,“这宫里,还是你最了解朕的心意。”捏起她的下颌俯身而来,算是应下了。
皇上第二日要到资善堂考校众皇子公主功课的消息提前传了出来,替兄送嫂归宁的事情要耽搁了,六大王急得团团转,奈何现在宫门关闭递不出消息,夜开宫门必须有墨敕鱼符才行。
墨敕鱼符不是钥匙,而是一种鱼形的信物凭证,得来异常繁琐。受敕人要先写下时间、详细事由、需要开启的门名称,及出入的人数、身份,送至中书门下。如此,六大王需传的话可能就要被旁人知道,对太子声威有损。
六大王一夜不得眠,第二日城门一开便命人传话给了东宫。此时,莫念秋刚梳洗停当在用膳,闻言,眼皮未掀,只淡淡地应了声,
“知道了。”
遂不再提及此事,照常用完早膳,气定神闲地出了东宫正门,已然打定了独自一人回宁的准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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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