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间雷雨阵阵,宋沐晚在前往乾明殿时淋了些雨,她感到些许湿凉,甫一入殿,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阖殿的气氛很冷,宋沐晚一眼便望见了萧彻冷肃的神情,殿内的太监宫女无不战战兢兢。
宋沐晚轻抿唇,她让喜珠上前将安神汤交予公公德清,德清一脸苦色,他小心地抬头看一眼皇后娘娘,
宋沐晚知晓德清的意思,他希望自己可以上前劝慰圣上。
萧彻封锁了白贵人离宫的消息,毕竟这种事情很不光彩。
宋沐晚刚想上前,萧彻似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仰了头,喉结微滚动,往日冷戾的双眸中隐有几分血色,
宋沐晚就这么对上了萧彻冷沉的目光,看来萧彻这几日彻夜难眠。
“圣上,您便是再挂心白贵人,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啊。”宋沐晚担忧地开口道。
半晌无言,宋沐晚体贴地上前接过德清手中的安神汤,她主动端到了萧彻近前。
忽而她的手腕被攥住,宋沐晚不解地抬起眸子,
“圣上,怎么了?”
萧彻冷淡的目光打量过宋沐晚温柔的眉眼,小巧的鼻尖,带着薄粉的唇,
良久,他启声:“先搁那。”
宋沐晚还欲再劝,可视线触及到萧彻拧眉的动作时,她便不再坚持。
这时太监德清几步上前,做出“请”的姿势,
“皇后娘娘,您先回吧。”
德清的背弯得很深,若是可以,他也不愿意做出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可是圣上今日的心情实在欠佳,皇后娘娘又无法为圣上排忧。
宋沐晚倒是没有德清想象中的那般不愿离开,宋沐晚侧目再看了眼萧彻,而后才收回目光:“圣上,臣妾先行告退。”
话落,宋沐晚的步子落得很轻,似是生怕惊扰了萧彻,
行至宫门前,宋沐晚轻叹口气,她柔声嘱咐一路恭送她的太监德清:“德清公公,你切要照顾好圣上的身体。”
德清点头称是,送离皇后娘娘后,德清在回殿的路上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造的什么孽啊,也不知圣上到底如何想的,放着淑德体贴的皇后娘娘不要,非要白贵人那般的硬茬子。
“咱家这种阉人不懂啊……”德清在心底默叹。
德清再往前走几步,他似是又琢磨出点味来,莫不是圣上还惦念着昔年与白贵人的那几分情谊?
遥想当年,圣上与白贵人险些谈婚论嫁,圣上对白贵人喜爱异常,可是自从白贵人嫁与废太子之后,圣上便再也不提她,哪怕后来令她入宫,也先是磋磨了她一番,而后才封为贵妃。
德清起初琢磨着,圣上只是想逞一时之欢,了结了当年那段缘分,
可是如今,德清默默抬起头,精亮的双眼看着殿内通明的烛火,
下一瞬,他猛拍一把脑袋,枉他伴在圣上左右多年,他竟是感受不出点圣上的真实心思!
圣上借皇后家弟之事贬白贵妃为贵人,这看似是袒护了皇后,实则不然,白贵妃身怀龙嗣,而身后却无母族庇佑,这种时候,白贵人需要掩风头,远离风口浪尖,
如今圣上重查旧案,有意提拔白贵人的兄长,这是在为白贵人铺路啊。
德清哑然,皇后娘娘如今看似风光,实则确是个纸老虎,宋将军没了,宋将军往日那些旧部也大多归顺于圣上,皇后娘娘身后又无兄弟相助,这可不就是个纸老虎么。
思及此,德清面上露出几分难言之色,皇后娘娘的前路难测啊。
夜间的雷雨扔在下,电闪雷鸣间,宋沐晚透过厚重的雨幕看见了一道佝偻着身躯的影子。
喜珠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人已经进宫了。”
此人便指的是江劲。
宋沐晚再抬起头时,那道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晃动,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正巧,那人前去的方向便是清和宫。
雨水湍急,喜珠自然也瞧见了前面那虽佝偻着身体但却看起来依然显得高大健壮的身影,
喜珠侧目:“皇后娘娘,奴婢打听到了此人曾在腌臜地界当过打手,还纠集过些市井无赖斗殴,差点因此蹲了大牢。”
喜珠越说越觉得这个浑身带着糙气的男子不靠谱,她有些担忧:“皇后娘娘,这人明明就是个流氓头子。”
“流氓头子?”
宋沐晚轻喃了声,而后她眼角带了些笑意:“喜珠,老实人不会有那胆子帮本宫办事啊。”
继而宋沐晚正声道:“你切莫在江才人面前胡言,她这兄长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
喜珠低头称“是”,而后再看了眼前面那道身影,她还是忌讳这个人,胆子真够大的,皇后娘娘让他办事是抬举了他,这人却想要亲眼见皇后娘娘,笑话,此人当真自视甚高,皇后娘娘难道还缺他不成?
清和宫内,镂空云纹屏风置于中央,喜珠扶着皇后娘娘坐于屏风后,
宋沐晚依稀能打量到对面站立之人,此人身着太监服,方才刻意佝偻的做派被收起,此刻他笔直站立,
身姿挺拔,肩背宽阔,露出来的小截手臂能看出肌肉的轮廓,看样子确实是个练家子。
宋沐晚收回打量的目光,她淡声道:“你便是江劲?”
“回皇后娘娘,正是小人。”
男子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听起来似有几分冷硬。
喜珠喝道:“放肆,谁容许你用这般语气同皇后娘娘说话?”
“速速向皇后娘娘行礼。”
静默半晌,
陡然间一高大身影稳步上前,屏风处打下大片暗影,
男子躬身道:“皇后娘娘安。”
喜珠却被男子陡然间猛地上前的动作惊到,她挺身上前:“何其粗鄙,难道无人教你规矩?”
“小人非是有意冲撞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男子这次的声音很沉,似是刻意压低。
“喜珠,过来。”宋沐晚不欲为难眼前这个男子。
宋沐晚起了身,隔着屏风,她道:“你要见本宫,本宫应了。”
“如今,本宫要你应的事,你可愿去做?”
……
夜色如墨,雨声嘈杂,清和宫内偶有凉风拂过,
喜珠站在皇后娘娘身边,为皇后娘娘更衣,更衣间,喜珠低声问:“皇后娘娘,江劲那人当真靠得住么?”
不怪喜珠不信那人,喜珠思及方才乍一眼看清男子面容的场景,她心底有些发怵,
那江劲应当有着胡人血统,长相轮廓异常深邃,鼻梁高挺,浓眉大眼,那眼尾略有几分上挑,
她方才问责那人时,那人正盯着屏风处,那双眼跟狼似的,深不见底,无端让人心底生冷。
简而言之,喜珠觉得江劲此人面相不好。
喜珠又道:“皇后娘娘,那人不过是个马奴,您太抬举他了。”
“他难道真得能从废太子府那儿探出些什么?”
喜珠不相信地皱眉:“娘娘,您若是想要提拔新人上来,不妨看看从前将军旧部中的青年才俊。”
宋将军生前立功无数,在军中威望颇高,因此有着不少追随者,那些老将们也大都有子嗣后代,皇后娘娘若是想要在朝中有支撑,不妨从这些青年才俊中选,何苦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费心费力去举荐一个奴才。
宋沐晚侧身:“喜珠,不可妄言。”
后宫干政非小事,这种事情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父亲逝世后,父亲的追随者便大都归于萧彻麾下,多年过去,那些人早就唯萧彻,当今的圣上马首是瞻,
虽说还有些愿意追随宋家,感念父亲恩德的势力,但随着萧彻在朝堂上排除异己,提拔新人,那些势力也渐渐开始衰退,难成气候。
如今萧彻为白家翻案,甚至有意提拔白舒宜的兄长,他这种种举动让宋沐晚生出危机感,没有身后势力支撑的皇后是做不长久的。
江才人身后有知府,她的兄长若是能成事,那便最好,若是不能,她还能再另选人。
喜珠还在一旁担忧:“皇后娘娘,奴婢觉得那江劲的眼神着实不善,跟头野狼似的。”
“是头狼崽子更好,本宫怕他若是个狗崽子,能把事情尽数办砸了去。”
宋沐晚行至榻前,将欲落下床幔时,天际一道闷雷炸响,伴随着刺目的闪电光亮。
雷声陡然轰鸣,废太子萧江身旁的侍从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正在造假账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
他从电闪雷鸣中看到了废太子倚窗而立的场景,
废太子往日里显得臃肿的身体此刻有了几分清减。
侍从万般无奈地开口道:“主子,您当真要将所有罪责揽于己身?”
其实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他在心底为主子感到不值,白太傅明明就参与了贪腐案,如今却想独善其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侍从感到更无奈的是主子仍然对白小姐一往情深,主子像是着了魔一样,可恕他直言,若是白小姐当真心里仍有主子,那为何撺掇主子揽下所有罪责?
难道白小姐当真不知这么做的后果吗?
当今圣上焉能再容得下主子?
“主子,您再想想吧。”
废太子看着窗外厚重的雨幕,静默不语。
“主子,你这是在寻死路啊……,白小姐心中根本无您啊……”
静默良久,久到侍从觉得主子不会理会他之时,
废太子转过身,光亮打在他那略有些浮肿的面上,莫名瘆人,
废太子沉声:“不准胡言,宜儿是你的主子。”
风雨夜中帝王的车架驾临清和宫,在殿外响起“圣上驾到”的声音时,宋沐晚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一身黑金蟒袍的萧彻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知自己未曾听错。
宋沐晚本来准备躺下休息,但见帝王驾临,她起身问安“圣上安。”
宫殿内带着雨湿气,烛火摇曳。
“起身吧,不必多礼。”萧彻扬手示意免礼。
“往日里,你可没这么多规矩。”
宋沐晚平身,听见萧彻说这话,她轻笑了声,继而柔声道:“圣上这是哪的话,莫不是要责臣妾往日里不懂规矩?”
这话有几分打趣的意味。
萧彻黑沉的眸子打量过宋沐晚生动的眉眼,他轻扯唇道:“朕非此意。”
“只不过朕觉得沐晚近日改变甚多,朕起了几分稀奇之意 ”
宋沐晚面露疑惑,随即她微拧眉,颇为不赞同道:“圣上此言差矣,臣妾一向规矩守礼。”
“如今后宫中进了新的妹妹们,臣妾身为中宫皇后,更是要谨言慎行,知礼守礼。”
“是么?”
“朕险些以为沐晚是在怨朕了。”萧彻沉着声道。
此言一出,宋沐晚如蒙受大冤,她急为自己辩解:“臣妾怎敢怨圣上。”
“臣妾知晓圣上因白贵人之事烦心,臣妾忧心圣上还来不及,怎敢怨圣上?”
“圣上莫不是认为臣妾是心胸如此狭隘之人?白贵人初进宫时,臣妾心中确实有几分酸意,但臣妾知道白贵人乃圣上心头所爱,圣上所爱便是臣妾所爱,臣妾断断不是不能容人之人。”
宋沐晚苦诉衷情,言辞恳切。
烛火摇曳间,萧彻静看着宋沐晚低垂下去的身子,良久,他扬声:“沐晚无需紧张,朕非怪你。”
宋沐晚垂首静默不语。
“沐晚这是何意,不信朕?”
烛光下,女子仅着单薄中衣,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外间的雨水声噼里啪啦,偶有凉风灌入殿,
萧彻上前单臂将人从腿弯处抄起,而后轻置于床榻间:“多大人了,还不知照顾自己?”
“圣上疑心臣妾容不下白贵人,臣妾如何能安心?”宋沐晚的声音有些闷。
宋沐晚能感受到眼前男人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面颊之上,如此近的距离,宋沐晚的心中却生不起半分绮念,她的心中唯有试探,也许眼前这个为她夫君的男子亦是如此。
头顶响起道冷沉声音,宋沐晚听得很清楚,
“沐晚,今日你告诉朕,你对白贵人能否再无芥蒂?”
宋沐晚冷不丁地被抬起了下颌,方才刻意装出的委屈还未全然消散,这副模样尽数落入了面前人眼中,
宋沐晚似是听到了萧彻的叹息。
“沐晚,你可知你是中宫皇后?”
“臣妾知。”
再问:“那你可知皇后之责?”
“臣妾知。”
“好,朕信你,沐晚,莫要叫朕失望。”萧彻目光黑沉,深不见底。
半晌,萧彻似是带着几分怜惜般地抚上宋沐晚的侧脸,
他回忆往昔道:“朕尚为皇子时便迎你入府,你为朕正室,一向淑德贤良,进退有度,有你料理后宅,朕心甚慰。”
“你当得起朕妻,不负当年朕迎你入府之决定,你如朕未娶你时所想的那般乖巧懂事,朕甚满意于你。”
宋沐晚静静听着,直到萧彻落下最后一句:“十年过去了,朕望你一如既往,不负朕所托。皇后,莫辜负朕。”
这最后一句才是萧彻真正想说的,萧彻望她一如既往地当个提线木偶,哪里需要便往哪里去唱大戏。
帝王发话,宋沐晚岂敢不从,她乖顺地垂首:“圣上,臣妾知晓圣上待臣妾之心,臣妾定不负圣上所托。”
她知晓萧彻待她之心,无非就是虚情假意。什么看她乖顺懂事便迎她入府,这都是假话,如果她不是宋将军之女,萧彻怕是连眼风都不会给她一个。
萧彻不是贪慕女色之人,他纳入府的女子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来历,她宋沐晚也不例外。
从前的宋沐晚自视甚高,以为自己在这个男人心中定然是特殊的,实际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假想。
宋沐晚是宋将军之女,宋将军自己虽战死杀场,但他的部下们却还活着,这些战将无一不是久经沙场,战功卓著,他们的领头人死了,他们该去投奔谁呢?
宋将军之子不堪大用,定然不是良主。
这时候宋沐晚与当朝二皇子成婚了,二皇子自小天资过人,才华横溢,仪表堂堂,更难得的是,此人在战场上也是一名悍将,诸将士们寻到了一个好去处,认二皇子为主,若是来日二皇子登上高位,那他们便有从龙之功,这场买卖,不亏。
暖黄的烛火下,男子锋利的轮廓愈发清晰,长眉入鬓,鬓若刀裁,高挺的鼻梁下抿着双薄唇,
她怎么从前就没看出来这是副薄情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