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华 第3章 李家

夕阳渐隐，月上苍天。

去县里的路比穆亭晚预料的还要远，据李颉说，那条路是附近村子里的樵夫和郎中常走的，地处偏僻，官府也没管过，全靠乡亲们自己走出来，因此路途泥泞，曲折难行。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倒不奇怪。只是穆亭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最初所在的那个山谷，虽然藏匿于密林之后，但也不算多么隐蔽。如果时常有人上山拾柴采药，竟从未发觉过么？

可看那番凄凉景象，荒草丛生，又确实是许久没有人烟了。

“到了。”李颉突然出声，打断了穆亭晚的思索。她抬头打量，就看见眼前一道低矮的小门，布帘子半新不旧，挂在门沿上飘飘荡荡，在夜色中透出几分诡异，还有一股肉腥味在空气中浮动。

李颉上前一步，掀开帘子，站在一旁等她先进去。车到山前，穆亭晚也没扭捏，抬脚踏进了门中。

门内有人举着油灯迎上来，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迎面看到穆亭晚，怔愣了一下，脸色一下紧绷起来。跟在后面的李颉赶忙上前，说道：“潘兄莫急，这位是神医姑娘。”

“神医？”男子更惊异了，“真的有？自从十五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浚荒山再没出过神医了。你竟真能寻到？”

李颉苦笑：“先不说这个，请神医姑娘去看看铃儿吧。”

潘二仍是有些怀疑，但穆亭晚这身“奇装异服”倒是意外地没给她带来麻烦，反而让她的身份更可信了。他打量一番，长叹一声，还是让开了。

穆亭晚也观察着他的打扮，粗布麻衣，身形高大，再结合那股肉腥味，这位潘兄多半是个屠户。她心里越发疑惑，说是来看李颉的妹妹，这是来了潘家还是李家？又或者是李颉的妹妹已经嫁人了？

这满心困惑，在看到李铃儿的那一刻，尽数化为了心惊。

穆亭晚本以为她是得了什么在古代棘手的病症，可那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女子，脸上手上，都是密密的伤痕，毫无疑问，她隐在衣衫和被褥下的肌肤，只会更加触目惊心。

她眼神一下沉了，凌厉地扫过李颉：“李公子，你不是说问过镇上的大夫吗？这一身伤痕根本没有处理过，总不至于这整个岭藩镇上，连一个会包扎的大夫都找不出来吧？”

李颉看看李铃儿，又看看她，忽然扑倒在地，给穆亭晚吓了一跳。

“先前不敢据实以告，是情非得已。神医姑娘，不是我不愿为妹妹请大夫，实在是无人敢帮我们啊。”李颉说，“您刚下山，所以不知道，三年前来的这位官老爷，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这就已是猖狂，他家还有一个独苗，名叫徐仁，更是被宠得无法无天，尤其喜欢强抢民女，肆意欺辱……”

李颉说得声泪俱下，幸而念书的底子在，逻辑清晰。穆亭晚听着，也捋出了来龙去脉。

李家是寒门，曾经也有过发达的时候，但早就没落了。要说祖上留下的底蕴，大约就是那一屋子的藏书，在这个时代，是很昂贵的东西。也正因如此，李颉虽然没钱请老师，却也识文认字，尤其一手字迹，遒劲有力，看着赏心悦目。李家父母早逝，他就凭着这一点专长，给人题字写信，勉强糊口。

穆亭晚听到这一段，在心底算了算，祤朝还没有完整的考核制度，也就是说，在这个朝代，读书人想要入仕，最主要的途径还是靠人举荐，也难怪李颉找不到出路。

李铃儿比他小七岁，对李颉来说，她是妹妹，也像是半个女儿。李颉从不逼她做针线绣活，后来发现她对念书兴趣浓厚，他还会在闲暇之余教她识字。家境清贫，却也算自得其乐。

直到年前，有县令府上的人找上门来，说是听人介绍，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请他到县令府上，写一写对联，礼单之类。

这对于李颉来说是个不错的差事，大户人家请乡里文人执笔，以往也有惯例。只是他没想到，这次竟会落到自己身上。

虽然那时徐县令的“威名”早已传遍，但他们所住的地方算是个“贫民区”，没有烟花柳巷，少爷公子们不爱来这边，李颉对他们的印象也只是道听途说。他思虑再三，觉得只要自己做好分内之事，尽量不到人前去，应当可以平安度过。若是拂了人家的面子，反而容易被人记恨针对。

那人对他说，县老爷门第高，迎来送往，诸事繁多，要他在新年前后几日留在府内，以应不时之需。这也算是合理。

李颉不疑有他，只是不放心妹妹一个人留在家中，毕竟岭藩县不小，县令府到他们家一北一南，来回也太折腾，便与来人打了个商量，说好了将李铃儿一道带去，和县令府中的下人暂住一处。

他却不知道，这根本就是个局。

李铃儿眉目清秀，是岭藩县小有名气的美人。不知是哪个谄媚之徒，将她的名字报到了县令家的二世祖面前，还殷勤地给他出主意，教他以办差的名义将李颉诓骗过来，再故意留他几天，让他将妹妹带在身边。

李颉说到这儿，面色灰败：“是我把铃儿带进了豺狼窝。那时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不知廉耻，在年节期间，也丝毫不肯收敛。”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做完该做的事，从未动过讨好贵人，谋划前途的心思，哪料人家一开始就是奔着他们来的。那几日他东奔西走，忙得抽不开身，而徐家的少爷就那么肆无忌惮地闯进李铃儿下榻的地方，强行欺辱了她。

李铃儿性情温和却不软弱，奋力反抗，闹到了人前。当然不会有人敢多说什么，但这举动大大惹恼了徐家人，他们扣下了李铃儿，叫府兵将李颉打了出去。

李颉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事发突然，等他反应过来，已是连徐府的门都进不去了。他四处求告，却无人肯见他。万般无奈之下，他甚至寻去了州府，谁知官官相护，反倒治了他诬告之罪，判了二十杖。

短短两个月，识尽世态炎凉。

李颉长叹一声：“从贡州城回来之后，我伤重不起，只有潘兄还愿接济，于我恩重如山。那时我几乎心灰意冷，倒不是吝啬我这条命，可徐家犬牙无数，就算拼上性命，也沾不到徐家少爷的一片衣角。”

事情却好似忽然迎来了转机，就在前日，他在家门口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李铃儿。那时她衣裙染血，气息微弱。李颉虽气愤心疼，但也庆幸她尚有命在。

他片刻也不敢耽误，安顿好李铃儿后，就匆匆地去请大夫。先前大家都知道他们兄妹得罪了徐家，可兔死狐悲，还是有大夫愿意为他看看病，开个药方，这一回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李颉明白过来，这是徐家敲打过了。李铃儿，他们不在乎，但他们眼中的“贱民”胆敢挑衅官威，一定要付出代价。

像猫捉老鼠一样，故意给他希望，又嘲笑着看他走投无路，眼睁睁看着妹妹慢慢虚弱下去。

李颉上山寻医时，其实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他只想让自己不要停下来，去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他自己的伤也还没有痊愈，连日奔波，早已疼得麻木。

去浚荒山的路上，李颉想，这或许就是命，先是铃儿，要不了多久再是他，因为他们没有高贵的身份，命也比旁人低贱。

可他寻到了神医，十五年了，自那一场大火之后，再无神医出世，他却亲眼看到那衣着奇异的姑娘，从长者们口中的仙家之地出来。

穆亭晚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何将一片普通的树林称作仙家之地，但眼下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之前在山上，她就觉得李颉表现得过于急迫，走路也有些奇怪，对他始终提防着。现在听了解释，才明白缘由。既然如此，答应了他的事，自然也该做到。

她坐到床边，细细打量了一下李铃儿苍白的脸，又对着李颉说：“准备一盆水和干净的帕子来。有纸笔的话也可以先备着，没有用炭笔也可以。现在你们先出去，我看看她身上伤口的情况。”

李颉赶紧点头，慌忙站起来，就听见穆亭晚说：“还有，别动不动就跪，繁文缛节在我这里没什么意义，你也不必拘泥。”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行礼，又忽然停住，只低低应了声是，便出了门。

穆亭晚看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没有立刻去动李铃儿，轻声问道：“听见了么？”

太阳刚落山的时候，现代那边的联系就准时来了，只是穆亭晚一直跟李颉走在一起，没有机会出言解释，好在他们对这种状况见怪不怪，一直保持着通话。

刚刚那一段显然是被他们听见了的，正好省去穆亭晚许多口舌。

沉默一瞬，还是白日里那位楚教授的学生的声音，他总结道：“刚刚那个人提到的神医是指你？他们要你给人治病？”

“准确来说不是病。”穆亭晚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褥，察看李铃儿的伤口，“那该死的家伙应该是故意泄愤，这姑娘身上受了不少伤，有拳脚打出来的，也有一些细长的血痕，看起来是鞭痕。不过这些都是皮外伤，内伤我这外行看不出来，先一步步来吧。有些麻烦的是伤口发炎，她现在还高烧不退。”

“嗯。”他示意自己了解了情况，而后说，“你离她近一些，我们可以扫描检查一下有没有内伤，也可以用些激光疗法先应应急。”

穆亭晚：“……所以我现在相当于一个发射器？”

“想多了，你是定位器，发射器在天上。你刚才要纸笔干什么？”

穆亭晚说：“还记得我说来这儿的时候落到一个山谷里吗？它在浚荒山上，李颉也说周围村子里有郎中会上山采药。现在没人敢给她看病，药铺估计也好不了多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但李颉家八成没有医书，我也不认识，你帮我查查用得上的药草，我等会画下来。还有，给我报个称呼，总不能一直你你你的说话。”

“俞祁。”他本来还在思考如何解决，结果穆亭晚不慌不忙的，这一长串话反把他指挥得晕头转向，乍一听她问话，脱口而出。

穆亭晚“嗯”了一声：“知道了，那你去吧。”

俞祁：“……”

怎么有种太监给娘娘办差的感觉。

但他也明白耽误不得，拉出搜索界面就开始埋头列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