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杂之声,惊动了院落里的川菱和孩童,唯有水池之中仙鹤灵兽岿然不动。
斩珀定睛一看,远处落下几个八尺壮汉,各个手持锋利刀刃,脸上写满了凶狠。
为首那人更是形貌可怖,一道深邃的疤痕划过脸颊,些微挑眉看来,眼中尽是戾气。
“连竹在哪儿?”他提刀凶神恶煞的质问,吓得面前的孩童不敢吭声。
川菱往前半步,护住新晋的师弟们,扬声说道:“师父不在此处。”
“是么。”凶徒不置可否,眼露精光,勾起恶劣一笑,“那我就一个一个的杀了,看连竹来不来!”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帮凶直接上前,抬手就抓了川菱狠狠掼在地面,发出惨烈的呼声。
霎时之间,清静幽雅的青竹峰满是孩童尖叫哭啼。
还有这群凶恶匪徒的大声嗤笑:“连竹,再不滚出来,你的弟子都要被我们杀得干干净净啦。”
斩珀站得远,只见他们挨个逮着那些个柔弱孩童,惹来一阵一阵的哭闹求饶。
连嚣张跋扈的川菱,都没有半分反抗,跪在地面,何其顺从。
他方才察觉这是虚妄幻境,又上演这样一出大戏,斩珀怎么会看不明白。
既然川菱或是连竹,想要考验他们的秉性,那他屈从一番,也是无妨。
不过思索之间,那为首的凶徒竟然瞬息出现在斩珀面前。
“呵。”他笑意狡诈桀骜,“差点儿被你跑了!”
斩珀皱着眉,被他拎着往孩童聚集之处。
他就没想跑,但这幻境的匪徒下手也太重了,这副年仅八岁的身躯,几乎要被匪徒的大手给捏碎了肩胛骨!
凶徒把人给捉齐了,神情顿时变得傲慢起来。
他举起长刀,比划在川菱眼前,继续威胁道:“好川菱,我知道你是连竹座下忠心的弟子,一定把你留在最后来杀。”
那刀刃寒光闪闪,从一众泪眼婆娑的孩童面前掠过,“你来选,我先杀哪个祭刀合适?”
川菱泫然欲哭,跪在地上柔弱可怜。
“你与师父的仇怨,与这些孩子何关?他们不过刚刚入山,根本没有正式拜入宗门,你要杀杀我,放过他们……”
斩珀已然习惯了川菱跋扈傲慢,如此温婉求饶还为孩子着想的大师姐模样,他都有些不适应了。
然而,幻境之中的凶徒,残忍得超出想象。
刀疤男大笑一声,“新来的?那正好!”
说着,他随手捉起身旁的一个孩子,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这珠圆玉润的小少爷抖直站着。
“你认连竹做师父吗?”
那孩子闻言颤抖,不敢吱声,吓得闭着眼睛疯狂摇头。
凶徒们见状哈哈大笑。
“不认?”
“方才不是说要为师父做牛做马吗?”
“连竹真是众叛亲离,果然是废物!”
斩珀冷眼旁观。他认得这可怜兮兮的孩子,正好是这孩子从仙鼎之中取出竹简,并冠冕堂皇的告诉川菱:自己为了应纪皇朝世代安宁,也为了护佑苍生,而拜入天人山。
此刻,脸上满是伤痕的凶徒提拎着这满腔大义的孩子,戏谑说道:“这样,我给你一把刀,只要你在你大师姐脸上划破一道口子,我就放你回家。如何?”
孩子脸色苍白,眼眶唰唰掉下泪来。
不到十岁的孩童,终日锦衣玉食,仆从鞍前马后,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
可惜凶徒不懂怜惜弱者,他把孩童往前一推,松手片刻就有帮手递去了长刀。
那刀刃寒光四溢,比孩童高出丈寸,他几乎要双手抱着刀柄才能堪堪站稳。
他这副又怂又怕的模样,惹得周围匪徒连连叫唤。
“这可是一把灵刀,你想做什么,它就替你做什么!”
“划啊,只要你在师姐冰清玉洁的漂亮脸蛋上划一道口子,就能回家!”
也许是吓的,也许是匪徒说的是真的,那孩童哭得泪眼婆娑,手中的刀刃竟然真的高高举起,猛然划破了川菱的脸颊。
“啊!”痛苦的呼声凄厉,傲慢的川菱脸上落下一道深邃的血痕,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连唇色都变得苍白无比。
那孩子慌乱无措的扔掉刀刃,不敢上前,低声道歉:“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可惜川菱痛苦不堪的皱着眉,直视着他,“你说过为了苍生,为了应纪国,可以不顾自身性命,亦会全心全意维护天人山……”
“我不想的!是那把刀、那把刀做的!”
孩童的狡辩苍白无力,川菱都狠狠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划她的是刀,想回家的是你。”
凶徒笑容越发恶劣,长刀轻挥,就将瘦弱孩童给挥到了一边去,摔得一生痛呼。
“好,只要你们听我的话,我就送你们安全下山。等川菱和连竹死了,没有人会知道这山上发生过什么,自然也没有人会怪罪于你们。”
随着为首之人的承诺,凶徒们嚣张嬉笑,连连附和。
“听话的活着,不听话的都得死!”
“还有谁想回家,过来捡刀。”
阴阳怪气的笑声,听得斩珀皱眉。
他知道这是川菱或是连竹设下的幻境,这些凶徒恐怕只是幻境一影。
但他更知这幻境再是拙劣,也映照了人之本性。
竹简孩童的誓言,不过是父母与司天监耳提面命的话语,唯有这生死凛然之际,孩童做出的选择,才叫做真情实意。
许是场面过于骇人,没有孩子敢上前捡起刀刃。
于是,那疤痕男又随手抓了一人,恶劣笑道:“你,想活着回家,还是死了陪葬?”
孩童抖成筛子,低声呜咽,答不上话。
斩珀对这孩童拿出的书册记忆犹新,记得更深的是他说的那句“我要修得仙法,斩妖除魔”。
然而,此时孩童面对的凶徒,远胜过他遐想中的妖魔数倍,一只手就能叫他命丧当场。
“怎么?不敢选?”疤痕男人抖了抖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师父,去我老巢做我的弟子如何?”
孩童瞪大眼睛,眼泪扑朔,满脸难以置信。
又听那凶徒花言巧语道:“学什么天人山仙术,不如去学我的武术,看到我脸上的伤疤了吗?”
他指了指深邃的疤痕,表情狰狞如妖物,“天人山的家伙,也只能伤我这一分。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让你看看,我怎么将连竹这等废物修士,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这人愈加威逼利诱,孩童似乎有些犹豫。
没等孩子开口,那些同伙便高声叫嚣。
“叫啊,叫师父啊!”
“小孩儿,我们老大可是山头一霸,刀下亡魂无数,你叫一声师父,保准以后比连竹还要微风。”
句句煽风点火,作风绝非正派。
可惜那孩子眼泪干涸,眨了眨,终是开了口,“师父……”
声如蚊蚋,却引得众人狂笑不止。
“叫了,果然叫了。”
“我就说在我老大面前,没有不敢听从的崽子。”
他们喜笑颜开,权当拿孩子逗趣。
疤痕凶徒心满意足一般,轻哼一声,将手中孩童往后一抛,脸上尽是桀骜与了然。
他环顾四周,趴跪在地上的孩童,畏惧害怕的神色一应俱全,还有川菱跪在地上凄苦流血的惨样,显得他更加快活。
倏尔,凶徒视线一扫,竟然直盯着斩珀。
“你呢?”他笑意桀骜,衬托得横贯脸颊的疤痕深邃丑陋,“他们都选了要活下去,你要死,还是要活?”
斩珀闻言一阵恍惚,笑道:“这话好生熟悉。”
他恐怕是一众孩童之中,唯一清醒之人。虽是被凶徒的帮手摁在地上,回答的声音平静异常。
“曾经有许多人如此问过我。”
斩珀不知,这是他的幻境,还是众人的幻境,可他清楚知道,无论是幻境亦或现实,他都未曾向谁屈服。
“哦?”凶徒似乎觉得他的话有趣,扬手示意,屏退了摁住斩珀手下。
“许多人?都是什么人这么问你?”
这追问令斩珀不禁开怀大笑。
都是什么人?
他的过往回忆循环往复,无非就是千篇一律的恶徒,千篇一律的黔驴技穷问他!
斩珀站了起来,仰头直视八尺壮汉,眼神稚嫩纯粹,宛如天真孩童般笑道:“都是一些与你一样,不仁不义,肆意杀伐的大坏蛋如此问我罢了。”
斩珀身量不到凶徒胸口,也不过是八岁稚嫩孩童。
开口一呛声,惹得凶徒粗眉一挑,周围的匪徒骤然嚣张起来。
“敢骂我老大,你活腻歪了?”
“老大,杀了他!”
“我来!”
话语之间,就有长枪破空而来,直戳斩珀眉心。
斩珀不躲不动,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凶徒。
这不过是幻境,哪怕死了,他也要站着死。
“铮!”
果然,那凶徒抬手一挥,寒光闪闪的长枪猛然擦过斩珀身侧,狠狠栽入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你倒是伶牙俐齿。”凶徒微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斩珀。
他抬手摸了摸胡茬下巴,好奇的问道:“除了一张嘴会说,你还会干什么?”
斩珀会做的可多了,但他最想做的只有一件。
他从身侧取出自己的碧玉青石笔,立于指尖一转,“那便给我纸墨伺候。”
这可能是可怜孩童们见过最为心惊胆寒的场面,十数个凶残暴徒站在仙院之中看守着他们,又在不远处,垂眸守着斩家的灾星慢条斯理的研墨。
斩珀也不想研墨,谁知这仙院幻境的书亭,有纸有墨,却得自己动手,如此麻烦。
凶徒高傲抱胸而立,像个狱卒。
斩珀悠然自得,像个文人墨客。
可惜,他要落笔的不是一方凶徒逼迫孩童的画作,而是蘸了浓墨,用这外表华丽的碧玉青石笔品评的笑谈——
“护佑苍生者,举刀向苍生。斩妖除魔者,自身从妖魔。”
“孩童之言何其凿凿,临渊之举鉴其真心。我叹稚子无辜,仙子可怜,只笑有人自以为天地不公,任他畅行。”
“须知,不过持强凌弱,颠倒黑白,莽夫而已!”
斩珀久违感受到挥毫而就的畅快,落下的字字句句皆带笑意。
只可惜这虚有其表的漂亮毛笔,没有仙笔神志,更没有没有呈书于天腾空而起的灵力。
堪堪落墨于纸,只有他与身旁凶徒能够仔细欣赏。
笔顿墨干,斩珀心满意足。
身旁疤痕凶徒一眼掠过,略略点头,忽而狠厉瞪眼说道:“我以为你要写什么,你竟然在评老子做事?”
斩珀完全没有被他凶狠语气吓到,说道:“你敢做,还怕人评?”
那凶徒闻言笑道:“我确实不怕人评,你倒是有趣。不如这样,待会我进去把连竹抓了,你给他一刀,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开口闭口都是杀人,斩珀觉得幻境着实无趣,回道:“我说过,我修仙只杀一人。”
凶徒哈哈大笑,举刀向他。
“一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我帮你杀了,让你死得瞑目!”
寒光刀刃,凶相毕露,仿佛斩珀不肯顺从他,马上他就手起刀落,用这脖颈长刀,结束斩珀的性命。
“与你何干?”斩珀反唇相讥。
“死到临头还嘴硬。”
刀刃更进一步,几近入肉,即使是幻境,斩珀都能感受到锋刃割破皮囊的刺痛。
然而,斩珀平静看那长相凶狠的恶徒。
“我不但嘴硬,还心硬,还脾气硬。”
他不管这凶徒是幻境虚妄,还是真实存在,他句句都是不容回转的心声。
“我若这世不能亲手杀掉那人,我便等下一世,无论几生几世,他也只能死于我的手下!我的仇怨,与你何干!”
哪怕是真的会死,斩珀也不会改口。
他已是死于李凝铁剑下的亡魂,刚死了一次,再死一次也没有什么可怕。
这挚友背信弃义、亲手杀他的刻骨仇恨,一如他修行千百年要为逝者弱者伸张的公正道义一般,只有他能亲自讨回。
“哈哈哈!”凶徒恶狠狠盯着他,仰天长笑,声音毫无转折地骤然变为熟悉的女声。
顶着一张疤痕可怖的壮汉脸,发出的却是川菱娇俏的腔调。
“这么多孩子,只有你说的是真话!”
霎时之间,凶狠匪徒变为青色短打扮的川菱,周围雪山仙院渐渐散去,重回了熟悉的斩府庭院。
而那些被挟持的可怜孩子,已经晕倒在地,被司天监侍诏们好生安顿。
只剩斩珀缓缓回神,自己站立的不是仙院庭院,也没有什么笔墨纸砚,而是孤身一人站立在庭院之中,站在仙鼎之前,手握着华丽纤细的碧玉青石笔。
卸下了伪装的川菱,依然是斩珀熟悉的傲慢气质。
她转身向仙鹤座驾处禀告,“师父,我已断明实情!”
“他,说什么护佑苍生,保佑应纪,稍有恶人威胁,便举刀伤人,贪生怕死!”
“他,口口声声许诺,愿为天人山肝脑涂地,修仙之后斩妖除魔,谁知一句戏言,都能引得他改投恶人门下!”
川菱对这些敢在幻境对她出手,还出卖连竹、投奔凶徒的孩童不屑一顾,只对斩珀充满欣赏。
她伸手一招,欣喜笑道:“师父,唯有这斩珀果真是有趣之人!”
仙院中消失无影的纸张重新出现,腾空而起,墨色字迹飘浮于空,着实惊讶了斩珀。
他甚至怀疑,川菱会那独一无二的呈天之术,能够通达上天,招来天雷。
然而,这浮空的墨迹,仅仅是浮在空中,没有什么独特的回响。
斩珀又是惊讶又是失落,唯见连竹悠然从座驾中走出。
那位冷漠沉静的修士,视线微瞥,仔细端详眼前字字句句,仿佛斩珀写下的只言片语,已经令他摸清了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切。
他道:“小小孩童,趋利避害乃是寻常,可惜我天人山自有规矩,不收满口谎言、意志不坚之徒。正所谓冤头债主,弱肉强食,为人为事可以懦弱,但万万不可助纣为虐。”
“若是丢了本心本性,于妖魔鬼怪面前不过是一张纸糊的傀儡,不堪大用。”
这也许是斩珀听过连竹所说最多的话。
言语之中满是温和,却又充斥着修仙之人的威严。
只见那双平静眼眸似有浅淡笑意,连竹与斩珀视线对上的瞬息之见,他抬起手指轻轻一点。
“善!”
浮空的墨色字迹随之汇聚成点,急奔斩珀而去,狠狠打在了稚童手背。
“啊!”斩珀没忍住心中一跳,再摊开手,只见掌心字迹俊秀的写了一个字——
善。
斩珀看着掌心的“善”字,困惑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你从今日起,为我弟子之道名。”
连竹声音平静,竟然没由来的变得温和亲切,似乎给了道名,就认定了这个徒弟。
“善之。”
善之,斩善之。
斩珀心中默念,只觉得这字颇有深意,与他姓氏一连,既慈悲为怀,又冷漠无情。
恰好适合他这个为了寻仇而修仙的可笑人。
他左右端详这字,想笑又想道谢,还没琢磨出连竹的意思,站在一旁的谢太史就坐不住了。
“仙长,万万不可!”
谢太史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庭院中孩童纷纷罚站片刻,又倒下几人。
怎么什么都没做,这连竹长老就要挑选斩珀为徒弟。
他赶紧往前一揖,声情并茂的提醒道:“这斩珀是天人山神算大人亲点的灾祸之星,若是入了山门,怕是祸及宗门,仙长三思啊!”
这话一出,庭院中没看清状况的侍诏纷纷回过神来,皆是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连竹。
怎么天人山的长老,还敢收这灾祸?
然而,连竹眼眸轻瞥,平静反问:“灾祸之星?这判言我未曾听过。我天人山四殿八院数十长老主事皆是神算,你所说的神算大人又是哪一个?”
他气焰冷傲,问得谢太史一愣。
似乎谢太史敢说出那位神算大人的名讳,连竹就要把本人捉来庭院,当场论道。
此时,庭院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侍诏敢出声报出神算名讳。
更惊讶的是斩珀。
他一脸错愕,盯着连竹,极想在连竹脸上看出一丝半分说谎的模样。
斩珀以为自己的灾祸命运,早在天人山挂了号,这连竹奔他而来,应当一清二楚。
可连竹气势惊人,浑身彰显着修士凌驾于凡俗之人,丝毫没有说谎的意思。
没听过就是没听过,连竹还扬声又问:“怎么?将神算的判言奉为圭臬,却连对方尊号名讳都不记得吗?”
这话讽刺异常,谢太史原地一伏,也不知道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敢再争辩。
连竹见他懂事,很是满意,略微点头,“既然如此,善之就与我回山。”
“等等!”连竹还没回到仙鹤座驾,三娘却站了出来,“仙长,难道今日就要带走我儿?”
连竹平静看她,“是又如何。”
三娘秀眉蹙起,表情痛苦不堪的说道:“我儿身娇体弱,吃不得苦,也没什么求仙修道的耐心,仙长……”
她的哀求得了连竹耐心回答。
“无妨。我天人山修行之法,与旁的宗门不同。善舞文弄墨者修心,善刀枪剑戟者煅体。修心煅体有所成者,皆可入四殿八院,各司其职。若是学无所成,亦能回返应纪国,入主司天监。”
一句学无所成,把在场的司天监众人说得脸色各异。
“可……”三娘依然脸色苍白,舍不得斩珀即刻离开,又犹豫于仙长许诺的前程似锦。
斩珀见状,握住三娘的手,懂得娘亲一腔爱护。
他仰起粉嫩乖巧的脸颊,立下誓言,“娘,我会好好修行,必不会忘你。我还要学得仙法,寻回当年真相,为我们平反污言秽语,叫这皇城之人再不敢欺辱你孤身一人。”
三娘闻言眼眶通红,眼泪没忍住的滑落下来,却又捏了捏斩珀手掌,松了开来。
连竹垂眸看了这一腔母慈子孝,难得温柔应允道:“他若是与你有缘,自会回到此间再叙。若是无缘,你强留不得。”
说完,连竹转身回车,川菱与三娘颔首,也领着斩珀途经仙鹤,走入车辇。
看这模样,他们立刻就要离去。
那谢太史顿时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扑扇翅膀的仙鹤惊叫问道:“仙长,你只收他一人?”
仙鹤振翅高飞,驭车的踪影腾空而起。
没等仙鹤车影消失,庭院中清醒的孩童骤然此起彼伏的叫出声。
他们从仙鼎取出的宝物神器,瞬间随着连竹的离开化作泡影,空无一物,仿若幻梦一场。
吵闹之间,只剩连竹淡然清音飘渺传来,“只收他一人。”
久久回荡。
斩珀坐在仙鹤座驾车窗旁,挑起竹帘就能见到身下越来越小的斩府与皇城。
这样的仙家车驾,凌云腾空,他见怪不怪,川菱却看他奇怪。
“你这孩子,怎么没有话要问?”
“我们来这之前,就知道你姓名,你不疑惑?”
“如此平稳的座驾,难道你不觉得稀奇?”
“我好疑惑。”斩珀十分配合,睁着大眼睛,奶声奶气,“也觉得好稀奇,稀奇得我都问不出话了。”
川菱被他堵得没话可说,张了张口,转头就看向连竹。
“师父!你看他!”
川菱娇俏的告状,显然要师父说话来收拾新师弟。
然而连竹远远坐在仙鹤座驾的塌席之上,只字未言,斩珀转眼看去,正好与他视线相撞。
“好奇而不问,如此甚好。”
连竹一句轻描淡写,压下了川菱的脾气。
斩珀见川菱不服气的挤眉弄眼,难得露出笑意。
斩珀确实没什么好问。
这般飞天遁地、明察秋毫的小伎俩,他已习以为常,只不过有一事,他不知当不当问——
为何是他?
没等他思考周全,川菱便催促道:“师父都护着你了,还不叫师父?”
“师父。”斩珀顺从叫出口,总算觉得新奇了。
他孤寡千百年,独自顿悟修行,向来孤家寡人,这还是第一次拜了师父,还有了师姐……
“我呢?”川菱又像逗小孩般催他。
“师姐。”
斩珀笑容都变得无奈许多,他宁愿川菱是幻境之中温文尔雅的大师姐,也不愿意她是这副叽叽喳喳吵闹的模样。
毕竟,他习惯了安静。
他偌大的瑿玉山,藏于隐龙仙脉,远离吵杂纷扰,一贯清幽。这么吵的,只有他那支喜欢腾空书墨的神机仙笔,还有一池塘山脉打架斗殴的灵兽。
哪怕是当年李凝铁……
“啊!”斩珀额头骤然一痛,什么李铁王铁都被打得烟消云散。
他诧异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连竹,心跳剧烈的看着这张平静无波却又洞悉万物的脸。
靠近而坐的连竹,收回手指。
“你杀心太重。”
连竹平静点评,似乎用手指敲打徒弟的眉心,是什么稀松平常的教导手段。
“心性稚嫩如此,应当好好修心,终日惦记杀人,于己无益。”
杀人?
斩珀一双眼睛写满惊讶,心中五味陈杂。
他确实思及李凝铁,就克制不住杀心,但他在斩府做八岁乖乖孩童久了,习惯了仆从与三娘对待稚子般纵容他,在师父面前就没有半分的拘束隐瞒。
但是,斩珀以为,师父能看出他狂傲、嚣张、不屑一顾的秉性,怎么还说他稚嫩?
“我哪里稚嫩?!”
斩珀稚嫩尖锐的抱怨,睁着浑圆可爱的眼睛,看得川菱哈哈大笑。
“怎么,要我给你寻一面镜子吗?”
师姐就是师姐,雷厉风行的掏出了一面铜镜。
泛黄澄明的镜面之中,小小的孩童面嫩眼黑,紧紧皱着短短眉头,白嫩脸颊鼓囊囊的,满脸写着“你胡说”的可爱娇气。
斩珀张了张口,又默默闭嘴,忍下了一腔不平的怒火。
他躯壳才八岁,确实稚嫩。
现在的他,不再是恣意纵横天地的神机仙君,仅仅是个修为全无,只剩满腹牢骚的小孩。
别说是李凝铁,哪怕是连竹这样、或是比连竹差些的过路散修,也能轻而易举取他性命。
斩珀乖乖不闹了,端正坐着,能屈能伸的软糯回答道:“师父教训得是。”
连竹对他的顺从很是满意,沉声说道:“你虽心性稚嫩,但脾气不错,也像是见惯了这些术法。”
那当然。
斩珀愤愤不平,收起脾气,终于问道:“我从小与旁人不同,三岁就能提笔成真,招来群鸟盘旋。虽说师父你不知道什么天人山神算说我是灾星,可这应纪皇城里里外外无人不知道无人不晓——”
“我是害死了父亲的人间灾祸。”
他慢慢说着自己与凡间孩童不同寻常之处,川菱听得双眼睁大,甚是惊讶。
可连竹依然处之泰然,说道:“生死有命,各有定数。我不清楚你父亲之事,但你不过一介孩童,旁人生死,又与你何干?”
斩珀越发觉得连竹深藏不露。
他听惯了命数天道的玄妙,习惯了众人对神算判词的遵从,想不到天人山来的修士,竟然比凡尘之人更懂得天道运行。
也半分不觉得,这是他的错误。
斩珀思及此处,忽然就能问出口了。
“师父,我有一问,但求师父解答。”
连竹挑眼看他,静待下文。
“你与师姐来我斩府,知道我的姓名,像是为我而来……师父你为何知我,又为何收我?”
川菱扑哧一笑,戏谑看着斩珀,默不作声。
唯独连竹幽幽摸出三枚铜钱,横抚在身前。
他说:“宗主三番两次催我于今日殿选一徒,我嫌他啰嗦,便答应了下来。”
“临出门前,我算了一卦,说你省事。”
本文又可以叫《因为我太省事了被懒货师父收入宗门甩手不管那些年》
是的,连竹不去福安殿是因为那些孩子,个个得教。
斩珀不一样了,吃穿住行世间大道统统不用管,他还会全自动惩邪除恶不死不休,连竹一看:好省事,我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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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