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山话玉推新,话玉堂繁忙得史无前例。
谬论兽在堂院抖着一身绒毛,舔着爪子享受着宁静平和的灵石待遇,漆黑眼眸微眯,懒洋洋的盯着堂内喋喋不休。
“看你写的好文章!”
章连寻抓着满桌信件,一封一封拆开,扫了一眼内容就痛苦非常,“这山中弟子疯了似的,都写信来诉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写了五年话玉文章,初兰列传被骂得最狠的时候,也没有这等阵仗。
那懒洋洋的谬论兽,十枚灵石不肯罢休,非得要二十块,才肯抖出一身信纸。
数量之多,送信者之杂,章连寻惊喜片刻,还以为是初兰仙子停刊复更收到了漫天关切。
谁知,花了大价钱的章连寻,捡了一室牢骚!
什么“同门背后污蔑,我加以反驳,却遭嘲讽”。
什么“家父惨遭毒打,无处伸冤,只盼在天人山修行归去,为父报仇雪恨”。
什么“山中处处冷漠,我不得登仙之法,平白蹉跎岁月,还不得室友善待”。
尽是瑿玉山主所论——诉苦无门,便可与余说来!
“你说!”章连寻恨不得把手上信件撕个粉碎,“这些繁琐小事也送来话玉堂,有何公义可言?”
斩珀看信极快,他道:“公义对错不在大小,自然应当一视同仁。而且——”
他伸手取出桌上信纸,递给愤怒的章连寻,“若是章师兄遇得此事,又当如何?”
章连寻皱眉扯过来,抖了抖信纸一看——
数年之前,因得司天监传音一句,我家上下十余亲眷,尽数流放苦寒之地,不得返乡。
路途月余,祖母、老仆身体孱弱,病死路旁草棚,裹尸之布未得半匹,曝尸荒野,至今提笔溯及此事,仍是泪水长流……
章连寻看得心下一沉。
字字苦痛,读来心寒,只见指尖捏着的信纸,确有斑驳泪痕,他一腔抱怨散得干净,又连连哀叹几声。
“我以为应纪司天监,秉承天人山传音,畏惧圣人之灵力,不敢胡乱做事……这、这,孱弱老妇老仆,何以落得此般下场……”
“哎!”
他捏着信纸,与这送信弟子共情了一番切肤之痛。
斩珀却又出声提醒:“章师兄也莫要先行推论,万一司天监传的确实是天机谶言,畏惧圣人灵力,忍痛做了恶事呢?”
章连寻双目直愣,盯着斩珀,“你这又叫我同情,又叫我莫要先下定论,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
斩珀捧着脸颊,乖巧看他,“诉苦无门,我便收他们一腔苦痛,公义无处伸张,话玉堂便替他们伸张。然而,其中恩怨对错、事实真相,不能听一家之言。你瞧——”
他拿过章连寻义愤填膺的信纸,说道:“这司天监传的何人之音?为何要为难他一家十余人?此人并未详细写出。”
“许是惶恐天机谶言确有推论,许是害怕道出详情,反遭斩草除根。”
“是非曲直,不能一言断之,将这些诉苦无门之人,聚拢而来,为他们寻一方公理道义,正是天机子命我去做之事。”
抬出天机子的名号,章连寻的抱怨再多,都哑然闭了嘴。
天人山上空那一句“福德之人替天行道”,旁人不知指的是谁,章连寻可一清二楚。
也不知为什么,呈天殿众多青衫,无一人能入天机子之眼,这好管闲事满腹笔墨的小师弟,竟被天机子瞧上了。
他揣着手,站在一旁,仔细端详这年幼师弟。
脸颊稚嫩莹白,双目澄澈浑圆,也不过是八岁孩童,却没了稚子爱闹懵懂的心性,说是八十沉稳老者,他都敢信。
斩珀不知章连寻又在惦记八旬老者,仰头问道:“章师兄,我记得话玉之中的列山仙踪,已是写无可写了吧?”
“啊。”章连寻点了点头,“要不是我博览群书,又给续了几座山外山,这列山仙踪都要无山可论述了。”
他等着斩珀夸他文思泉涌,却没想到斩珀闻言便道:“那就将列山仙踪改改,换作观者论述之处,刊载这些苦难深重的来信,作一番评述吧。”
斩珀要求得理直气壮,章连寻唯恐自己听错。
“严师兄?严师兄?”
他拉着旁边闲来无事的严格之,惊慌失措,“刚才斩师弟说什么,他要改版?!”
话玉各章各版,都是遵循守旧,流传了数百年的定式。
这斩珀不仅来了要替天行道,遍寻话玉观者众多牢骚,还要给他们开辟一方天地,作为论述之用了!
“他确实说改版。”
严格之平静回答,“并无不可。”
“并无不可?!”章连寻声音都要破音。
严格之道:“列山仙踪之事,论述百年,已将九州四地翻来覆去,罗列通透。改之,能有一片评述之地,回应天机之命。不改……”
他眉眼一瞥章连寻,似是平静无波,但含义深刻,“那便要劳烦章师弟,再多博览些典籍,再多论几座话玉未登过的仙山仙境了。”
章连寻脸色一僵,方才的震惊错愕,哽在咽喉,眉头紧锁,反复思量。
“改版了,谁来论?”他轻言细语道出最为关切的问题。
斩珀义不容辞笑道:“自是瑿玉山主。”
“好!”章连寻没了烦忧,神清气爽,“改得好,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改,就叫、就叫——”
“天论。”严格之言简意赅。
章连寻与斩珀俱是一愣。
严师兄平时不言不语,改版换个名号,竟然如此果断。
“天论、天论……”
斩珀不管章连寻如何作想,他倒是十分喜欢,“行天之道,自当替天而论。”
他提笔落字,比照着方才全家流放的诉苦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评述。
愿以天机之命,瑿玉山主之名,狠狠断清这司天监做过的苦难之事,还以公道清白。
话玉明日推新定下,斩珀回了青竹峰已是夜晚。
齐子规似是困顿,早已睡下,斩珀便思量着今日所写,慢慢准备就寝。
天人山于应纪皇朝,威不可言。
但这寒尘之流,假借神算之命,就能闹得他斩家不得安宁,更莫要说许多年来,背地里做了多少仗势欺人之事。
那全家流放苦寒之所的弟子,字字真心,也不知明日天论一推,能否有一丝回应。
斩珀思来想去,困倦袭来,酣然入睡。
不过片刻,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睁眼就在墓林。
身旁林立的灰色石碑,愈发透出青色光芒,不再只有苔藓掩映的绿意。
上空萦绕飞舞的青色萤火,变得更为澄澈清幽,如同聚拢的万千魂魄,泛着勃勃生机。
斩珀再三来到此处,已然不用岑主许可,便可迈步前去池旁。
脚下水波荡漾,岑主之声随之响起。
“此番你着实辛苦。”
他向来不用多问,仿佛早已明晰一切。
只等斩珀坐了过来,抬手就让出了身前笔墨,“我正好与池水神魂论得乏了,那便由你与他们说说,这般见闻吧。”
斩珀顺从提笔,并不介意岑主一时懒散,毕竟他也有许多话许多问要与仙笔说来,正好趁着池水论道,送些音讯过去,好叫仙笔给个回应。
他纵笔而写今日诉苦见闻,字字巨细无遗,却又夹带了他想问的事情。
——你可知为何落于此处?
——你可知如何出山?
翻来覆去的问句,被他揉碎了夹在见闻的字里行间,写满一页放进水池,便引得池水神魂,聚拢而来,清晰的泛起字迹回应。
自从斩珀强行呈天著书之后,奇经八脉有所拓宽,能见池水众多字迹。
他不敢怠慢,一眼扫过,又复写起纸页,如岑主一般兢兢业业,做一位传讯人。
岑主坐在一旁,虽然青色布条覆目,却看得明晰。
“咦,你这末尾画的什么?怎的每页都有。”
不过是一圈一波折,满是他与仙笔沟通的密文,斩珀却声音乖巧道:“斩善之。”
“我想,我应是在与天机子详谈,总要报上姓名才是。”
岑主连连点头,似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然而,斩珀又写一页,放入池水,落款的哪里是斩善之,而是明晃晃的——
别回话。
不过片刻,澄澈池水字迹纷扰,果然如同神魂相聚。
“山下司天监,本就遵从天人山,应是谶言无误。”
“恩怨轮回,与老叟老妪并非无关,时也命也,叹之无用。”
“人家想回来……”
一本正经论述之中,扭扭捏捏撒娇耍怪的话语一闪而过,斩珀都看愣了。
这仙笔不发青光,也能以池水字迹回应?
他未能细想,顿时皱眉。
能回应还不说重点,只会娇嗔误事,想回来你倒是说清楚怎么才能回来!
斩珀身无神机仙君灵力,只能倚仗本命法器。
然而,这池水神魂,对那悲惨之家,说来论去,再无仙笔踪迹。
斩珀提笔又写,这次不再客气——
事事都需说清,不能隐晦论之。
他这一句,没了那一圈一折,放入水池,字迹顿时热闹。
斩珀还没能从中寻摸到仙笔痕迹,墓林漫天青光如约而至,只闻岑主耳畔笑声。
“善之,天机子确实颇为看重你。”
什么看重!
斩珀恨不得将仙笔提拎起来怒斥一顿,明明可以在水池之中以字回答,为何又要青光刺目。
这等折腾神魂,将他四分五裂的痛楚,斩珀竟然有些习惯了。
待他变为了一缕孤魂,立于陌生之所,斩珀只得一声叹息。
罢了罢了。
就当仙笔无计可施,字难详述,仅有这般术法,让他摸清仙笔如何落入天人山,又如何才能离开天人山吧。
斩珀神魂仍是伴随着身旁一人。
那人似乎是一名武将,身配利刃,身覆银光寒甲,英姿飒爽,步步铿锵。
他独自走了许久,路过了富饶清幽的长廊池水,终是与旁人相会。
这庭院等候之人,浑身贵气,身着暗色长袍,神色威严。
武将见状一跪,“陛下。”
斩珀恍然大悟,盯着这位帝王细瞧。
他应是中年,神色忧郁凝重,定是要吩咐武将做些什么,才会私下相会。
也不过是臣子与帝王会面,斩珀见过太多往昔,连人间帝王也不觉新鲜。
只不过,这帝王身旁,还有一人,面朝池水,背朝他们,只得一抹悠闲的青色锦衣背影。
帝王在侧,此人不跪不言,颇为雍容恣意,似是池水游鱼,更比来此的武将,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应是身份不凡。
斩珀只觉奇怪,又觉得这抹青衫身影,有些熟悉,却听得帝王言语。
“国师且说,龙脉有损,有一大劫,将让应纪不复从前,却有一法可救之……”
帝王看向身前跪地之人,“书清,你待如何?”
斩珀骤然一惊,这应纪皇朝,他只知一位书清,更可能只有一位书清能让他神魂相附,观以往昔。
那便是他此生早逝的父亲,斩书清。
斩书清眉目坚毅,双眸如炬,确是说书人口中所说青年才俊,没有一丝作假。
他听了这话,竟然不问此法如何救,要他怎么救,掷地有声抬手一揖:“自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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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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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