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剑 第44章 44

金国的夏雨不讲道理，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瞬便倾盆而至。

树林中，张弦闭目冥修。这是她在此静坐的第三天。

雨水打湿头发，顺着下颚流下，灌入衣领。

四周很安静，除了雨打山林便是一些野鸟不知喜怒的鸣叫。

水珠的体感忽而消失，她睁开眼，头上撑了把荷叶。雨轻音举着翠绿茎秆，自己站在雨中。他是修士，周身萦绕一层避水印，在雨幕中微微发光。

若是以前，怎么会察觉不到外人的脚步声。

见到这张脸孔，好不容易稍得宁息的心绪又开始波动。

雨轻音能听到她呼吸的变化，眼神不自觉瞥向她小指，面上扯了个笑：“虽符师修行即为感触大道自然，却不能废寝忘食啊。”

张弦接过他手中的荷叶，起身时却踉跄。这放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哪有修士坐定到腿麻的？

年轻的剑修将人扶住：“是饿了吧。”

她自嘲笑笑：“是麻了。”

一阵灵气入体，帮她舒畅四肢经脉，疲乏的感觉瞬间消失。

“谢谢。”

两人没再说话，并肩行走。雨声淋漓，充斥整个世界，林中起了雾，将人包裹其中，仿佛又回到孤月崖第一阵。

阵中迷雾的尽头是小月湖，这里的山林尽头是什么？

“心有牵挂……或是彷徨时，也许会暂时迷路，但身边有同伴，就不会惧怕迷雾，”雨轻音双手背在身后，脸色不太自然，似乎说这些让他难为情，“你现在，修行上可能遇到困难，但我……们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张弦微怔，抬头看他，道：“多谢你的心意，但正如你所说，我或许有了心魔，如今和大道已失去感召。”

“如今的我，与凡人无异，甚至比他们还弱。”她笑笑。

修真界是现实又残酷的，或许今日明日，或许一月两月内，他们还会对她感到可惜和不舍，但人是往前走的，一年两年三年，谁还会记得谁。

雨轻音低头看她，仔细斟酌用词：“能打败修士的，只有死亡。无论现状如何，你就是你啊，难道没有修为，你便不再向前走？”说完在心中琢磨，这句应该没有太重吧？

张弦呼吸迟滞，随即陷入沉默。

“就算没有修为，不能身赴除魔第一线，你一定也会在某处展现自己的能力，为斩妖除魔贡献力量，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若是我陷入这种困境，我会如此做。我们是一路人。”

一路人嘛？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雨轻音满眼鼓励的望着她，荷叶下的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水哗啦，早已浸湿张弦的布鞋，她出神的望着，半晌，似不甘似委屈的抬头道：“可是我不服，为什么苦练百年，修为却一朝散尽？为什么有的人可以谜团满身，留人陷进泥沼？为什么拼尽全力，却永远棋差一招？”

“或许如他们所说，我不是修道的——”

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你是我见过的最强符师。以前没有人超越你，以后也不会有。那什么沈霁之流，都是道心不坚的废物，只有你是最纯粹的。”

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张弦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和沈霁长相天差地别的人。

沈霁胜在气质如雪，行事作风给人徒添几分凌厉之感，其实五官温润柔美。而雨轻音的外貌便坚毅许多，身上带着一股少年气，和收不住的锋芒。

气质与长相大相径庭，可看她时的眼神却如此相似。

“你……”张弦忍不住笑出声，“你也太相信我了。”

对面的人却很认真：“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不要因暂时散尽修为而沮丧和害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虽然，我的境界比不了那些高修老祖，但保人绰绰有余。”

雨声簌簌扰人视听，但面前这个人的心声她听到了。真挚又温暖的热意从指尖蔓延，逐渐抵达心房。

张弦勾勾嘴角，坦然与他对视：“我知道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和你们并肩站在一起。”

“困境只是暂时的，往前走，自有新天地。”他再次强调。

“嗯。”

夏雨来势汹汹，去势匆匆。两人走出树林时，天已放晴，从山坡往下望，金国王都尽在脚下。碧澈蓝天下，一弯彩虹笼罩王城。许是到了午时，不少村落升起青烟，鸡犬相吠，祥和安宁。

原来迷雾的尽头，是烟火人间。张弦侧目，身边人神情疏朗，阳光洒在他头顶，似有金光环绕。

胡岚这几天被驻守在禁宫的万道盟修士快逼疯了，一日三餐八盘问，他们一餐几个菜啊吃饱撑得不放过她，若不是高灵儿出面，指不定自己连觉都没的睡。

好不容易出了训诫司，没走几步路，就进入另一个牢笼，满是符文咒语的屋子。

她拖着满身疲惫，仰头就倒被褥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胡岚身上有魔气护印，导致无论邪魔还是正道都无法对她下杀手，明确这点后，心中的确安全感大增，这说明溯阴即使想杀也无法。可既然她知晓这么多秘密，不说杀人灭口，为何不带她一起走？溯阴此举令人摸不着头脑。

仅凭这个结界护印，她在九州可以横着走。但还是想想算了，她可不想吸引一些目光给自己招来祸患，只要最后能顺利完成任务，能回老家她就心满意足。

既不带她走，也不将她放在安全的位置，现在成为万道盟重点关注对象，这就是他的目的？

胡岚在床上翻滚两圈，开始后悔不该故意让他们带走银镜，但不带走说不定他在那边还能偷听她讲话……

决心不想这么多，她从床上弹起，在房内来回转悠。现在得想办法见张弦一面，据说她几天不见人影了。

正苦恼之际，便有人出现在视线中。真是天下雨人送伞啊！那人不是张弦是谁？

胡岚被关在阁楼上，张弦二人在宫道上行走，彼此隔了大几里，她挥着胳膊在窗外乱晃，终于吸引到边上那个男人的注意。

只见他歪头和张弦细语几句，朝这边指了指，随即男人背起她，眨眼的功夫，人已至，隔着窗和她面面相觑。

张弦愣了愣，似乎才看清她，开口道：“姑娘，正好有些事想细问。”

“我也在等你。”胡岚咧嘴一笑。

两人从窗外翻进来，胡岚扯了两块垫子放到茶几对侧，安排雨轻音坐下后，拉起张弦的手，果然冰冷，修士的体温可不会有这么大变化。

“衣服还湿漉漉的，先换一套吧。”说完不拒绝的拉她去更衣间捣鼓半天，等三人坐定，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两人看她烧水泡茶，不知所以。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等再见要给你喝我的清清茶的。”胡岚笑笑。

雨轻音知道这是高仁慧前贴身侍女，对她颇不信任，一脸防备：“和谁套近乎呢？把我们召来喝茶？”

“这茶有驱魔除障，凝练神魂之效，是我在家乡时一个云游修士教的方子，之前主子可是每日都要喝的。”

对坐的两人眼神一顿。

“看来姑娘不是普通凡人，那不知你随侍的这几年，可有发现高仁慧的异常。他最后堂而皇之开魔阵逃走，与魔界勾结已是板上钉钉、无法洗脱之实。”雨轻音开口问。他知道这几天这侍女面对高压审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说，但故意在此时引诱他们过来，总不能让人失望的。

“若我知道什么，早被高仁慧灭口了，还能活到现在？”胡岚笑笑。

“高仁慧为何每日都喝清清茶？”张弦抓住她暗示的重点。

“因为他体内杂糅着三个神识，若不以此茶稳固，怕是要精神分裂。”

三个神识？！张弦忽而想起探视他灵府时那三道门，几乎毫不犹豫的，将魔类、沈霁、真正的高仁慧代入进去，并且将猜测问出口。

“这我便不知了，反正高仁慧肯定是其中之一，”胡岚将烧好的茶水浇进杯中，推到他们跟前，“现在他不需要此茶了，便也丢弃了我。”

“那时的伤魂箭，是他用以斩除高仁慧神识的一计？”雨轻音推测。

“不知，约莫是吧，”胡岚漫不经心回答，“趁热尝尝。”

两人相视一眼，端起茶杯。甫一靠近特殊的清香就侵占鼻腔，张弦只觉神清气爽，不由浅尝。

入口只是普通热茶的感觉，直至喝完一杯，体内从腹部升腾起暖意，游经四肢百骸，最后汇聚至天灵穴，发散而出。

这茶的确不简单，整个人像被净化过一般，张弦轻舒一口气。

“仙子之后每日来我这边饮茶，相信不出七日，便能见成效。”胡岚笑意盈盈，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不止心疾，我还有体疾。”张弦豁然。

“长日奔波，谁没有呢？”低眉顺眼的侍女收了茶具，作出送客的姿态。

“你没有话再与我说？”张弦看上去有些依依不舍。

“来日方长嘛。”胡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