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我年轻时的模样?”黄啸月年过半百,此刻坐在马上,精神矍铄,言辞犀利,无分毫老态。
从三年前这个高仁慧归家,她便浑身不自在。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了,或许只是一个母亲的直觉,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每每想到此,她都愤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这个慧王的言行举止挑不出半点错,甚至连幼时的记忆都一清二楚。
她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只能把所有苦水吞进肚子里。等到他獠牙毕露,她才惊觉此人目的之深沉。
面对黄啸月的质问,高仁慧但笑不语。
“我不管你是谁,你的目的达到了,”黄啸月挥鞭,“让开。”
高仁慧微一俯首,尔后侧身让道:“谢母亲助孩儿一臂之力。”
紫袍妇人策马而去,速度之快,片刻便消失在视野中。
高仁慧目送她往禁宫而去,悠然踱步回府。
忆故园中,胡岚顶着烈日暴晒,被捆在桃树下。这是一颗被雷劈过的枯树,没有一点枝叶遮阴,她整个人都快晕过去。
雷击木是对抗妖魔的法器,烈阳曝晒也是灭魔的一种辅助方法,看着黄离在园中忙碌的四处上香贴符,她幽幽哀叹。
这是把她当妖魔了吧?
“你抓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魔。”胡岚无语的翻了个大白眼,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后,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
黄离警惕的瞟她一眼:“你不是魔是什么?为何会和他在一起?你们是什么关系?”
呵呵。这话问的,好像她和高仁慧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一看你修为便低得很,是人是魔都分不清,”胡岚疲惫的叹口气,“我和他就是你们看到的关系。”
她这个奴才当得还不够称职么?主子下车她掀帘、主子说话她捧哏、主子叫她往东她绝不往西。
黄离不和她搭话了,继续做法,直至一刻钟后,才回到亭中坐下。
此刻胡岚已被晒得恍恍惚惚,她怀疑自己的死因会是中暑。
高仁慧站在忆故园外,没有进门,意味不明的笑:“离姑姑,我的侍女是何处做得不好,惹您不高兴了?”
听到凉飕飕的声音,胡岚神志清醒了些,她的救星来了,立马虚弱哼哼道:“主子,救救你的小岚子,我要是没了就没人给你……做清清汤啦。”
想了半天才想到自己对他而言唯一一点作用,心中不禁捶胸顿足。人还是要变得不可取代才行,她现在颇为忐忑,不知自己这点作用能不能打动他。
话说回来这俩老太婆绑她作甚?难不成以为可以以此要挟高仁慧?是不是太抬举她了?
“王爷,这个女子是妖祸,经过阳气与雷击木的烧灼,已经快原形毕露了,您看,这脸已经紫红,这是魔类的异色。”黄离恭敬起身回答。
把你捆太阳下烤看你脸红不红!
胡岚有气无力,神志越发混沌,昏迷之前甚至哀叹这死法太憋屈。
高仁慧见人已昏死过去,嘴角下垮,整个人瞬间阴郁不少:“离姑姑,黄家好说也是九州的守夜人,上古神血继承者,神器看护世家之一,怎么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付一个凡人小女孩?”
黄离瞳孔骤缩,他到底是谁?黄家的底细就连高氏都不甚清楚。
“你们该不会以为用一个侍女就能拿捏我?是轻视我还是高看她?”高仁慧不屑讥笑,“随你怎么磋磨。”
想要胡岚死,大可不必做出这番戏,无非向他表明心志罢了。
有了忆故园结界护持,那个又傻又蠢的小侍女应安全无虞。
高仁慧毫不留恋的离开,看看天色,此时他的好母亲应已呈见金王。
昼光殿中,金王脸色阴沉,怀疑的盯向下首的黄太妃。
这老妇人常年深居简出,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他即位时父王曾与他密语整整一晚,其中包括金国国运、龙脉及一些通灵世家的密辛,也知道黄氏有一宝物可镇国运,也因此他对黄太妃敬重有加。
可现下她竟说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是老糊涂了?
“虽说仁慧少小离家,多年未归,相貌发生变化在常理之中,但他绝对不是我儿,且极有可能是冲着陛下而来,冲着金国国运而来的幕后黑手。”黄啸月言辞恳切。
“太妃,你可有证据?七弟归都后帮孤解决不少疑难杂症,日夜操劳,其心之忠义不可质疑,”金王狐疑,“况且您三年前丝毫没提及此事,为何将要在治理水患的当口站出来反对?”
黄啸月哑口无言,她的确无法证明,直言道:“龙脉不可被破,劈开容易缝补难,况且洪水带疫,若其中掺杂魔气,金国龙脉绝无可能再复原。老身请命用黄家传家宝纳天葫吸收洪水,如此可免破护国大堤。”
“既有此等宝物,为何之前一直藏而不露?”金王不悦道。
“陛下不知,纳天葫一百年才能开启一次,黄氏肩负着守护上古封印的职责,此法器不到危难之时,不能轻易启用。”
金王端坐于上位,沉默的望着这位年华已逝的妇人,谅她肯出力,未多怪罪,皱了皱眉:“只是我已下旨命人前往守龙堤填埋火药,这其中的人力物力财力,谁能承担?出尔反尔非国君所为。”
“龙脉受损,必将导致金国内乱不休,到时岂还有——”黄啸月及时止了话,再说下去便是大逆不道。
两人陷入僵持,终是黄太妃先低头,起身跪拜:“陛下已成人,不再是当年那个追着老身要糖的小童了,该如何做相信您自有对策,是老身僭越。”
当年的小童如今已两鬓染霜,他心中酸楚,快步起身搀扶黄太妃。当年父王病重之时曾嘱咐他不可怀疑黄氏一门之赤胆忠诚,遇人力所不能及之事时听从黄太妃谏言。
他从没认为自己做错什么。可看苍迈妇人向自己跪拜时,脑中总不时闪现父王的谆谆教诲,他心虚了,他对黄太妃的尊重只在她听话的前提下,对逆耳之言他下意识想用王权倾轧。
“您先回府,此事我与七弟再商议。”金王神色不忍。
黄太妃抬头,眼眶含泪,用袖口擦了擦:“多谢陛下,老身还要去开纳天葫,便先告退。”
临别时,她顿了顿,回头语重心长道:“金国坐镇中州灵脉,昌盛国运与灵气相辅相成,是稳固九州的核心。灵儿年迈、后继乏力,雪儿天真、有待历练,皆无法担当大任,若您还信得过黄氏,之后便去信若天谷。”
金王听着愈发不对劲,向前走出两步:“您不愿再辅佐我?”
黄啸月笑了笑,不羁道:“人生终有时,月姨老矣,您多保重。”
空荡荡的大殿中,只余中年王者一人。他脑子有点乱,想理清思绪,忽而心气上涌,喷出一口鲜血。
是夜,昼光殿医护进进出出,灯火通明,月上不熄。
高仁慧、高韧雪站在殿外侍立,老太医提着药箱走出,向他们行了个礼,开口安抚:“二位殿下不必担忧,陛下积劳已久,此刻爆发,亦是抒发,老臣开了安神方,配合慧王殿下的丹药,应无大碍。”
高韧雪愣了愣:“七哥还会炼丹?”
“说是丹药,也没那么玄乎,只是用几味稀有药材搓的药丸。”高仁慧听闻金王无大碍,松了口气。
门内走出一瘦弱少年,他瞟了瞟慧王,脚步顿住,转身向他们行礼:“七王叔,小姑姑。”
高韧雪迷茫的看他好一会,才想起来哥哥的确有个儿子,不过因母亲身份低贱且早亡,他活得像个透明人,毫无存在感。
毕竟高韧雪不常在人间逗留,不太清楚他的处境,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温柔笑道:“慎儿,几年不见,长大许多。”
少年身板瘦弱,长相阴柔,眉宇间散发一股可怜巴巴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想对他柔声轻语。
高仁慧亦点点头:“你父王无碍,你且回去休息,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能耽误。”
少年低头答是,垂下的眼睫掩盖所有情绪。
看高慎走远,高韧雪笑容消失,忧愁显而易见。
不知是否因为这暴雨与洪水形成某种结界,她无法与师门联系,焦虑疯长。
小师弟在天籁谷养伤,符宗匿世,万道盟的人手在金国各大叛乱点,王都就她一人。
如今王兄病倒,都城内又莫名其妙出现一些低阶魔,光是清除这些奇怪的东西就浪费一下午时间,消耗她不少精力。
她有股说不清的感觉,王都和三年前不一样了,本能认为这里有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上来。
仿佛溺水般,逐渐窒息。
但她不能轻易表露脆弱,若修士都开始怯懦,那拿什么保护身后的凡人?
“七哥,我们真要破堤吗?”高韧雪莫名有点排斥这个行动。
高仁慧瞥她一眼,摇摇头:“今日母亲来过宫中,她决意要开纳天葫吸洪水,且不知王兄决意如何。他现下昏迷不醒,我也拿不准。”
“太妃与王兄说了什么?为何能气得他昏倒?”高韧雪皱眉,“纳天葫是什么?”
“传说中的上古神器,能吸纳天地,使其化为虚无。若拿此葫对付妖魔,即使是魔君再临,也无力抵抗。”
高韧雪倒吸一口气:“这么厉害,为什么从没人用它收服妖魔?”
“因为开启者会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我亦不知呢。”高仁慧望向夜空,万里澄净,像是被洗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