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宗,一个隐匿在昆仑山脉里的修仙门派,因修炼符术对天赋要求极高,且宗门地势险僻,整个宗门上下不过百余弟子。
所谓符术,即是施术者利用与天地间的感召,通过画符借大道之力下降制,从而消灭妖魔鬼怪的法术。
因而符术极简单,不用修炼内功心法,只需会绘制符文图案即可;而符术也极难,与大道之力建立感召,便是天赋,亦是天堑。
张弦是极具符术天赋之人,大师兄沈霁曾这样评价过她。
也正是他一句话,将她拉出凡世苦海,护她不受师门排挤。
大师兄是世上最温柔的兄长、最严厉的师长、是她最信任之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二十年前突然叛离师门,当众割断百丈锦——每个符师独一无二的伴身法器。
张弦睁开眼,天地一片苍茫,白雪覆盖了一切,只剩雾朦。几丝金光从眼底划过,凝成古老的图案,转瞬而逝。
安宁的只是她隐匿的一隅,在白茫茫的外面,是硝烟与血雾,和孤苦大众的哀嚎。她不该继续闭关了。
宗门依昆仑山势而建,楼宇或矗立于山巅、或隐匿于深谷、也有建在山腰平地处的。张弦迎着风雪踏空而来,足尖扫过之处凭空结印,尔后消散。一般修士飞行皆需借助法器,符宗弟子可凭御空符畅游天地,但能点足成印之人,即便在符宗也寥寥无几。
山门洒扫的弟子不禁往空中望,一些年纪小的从没见过此景,还以为是外人入侵,正要出声喝止,仙人却一扫而过,只留下一片风雪,众人愣在原地。
张弦闭关之所在离符宗山头一千里外的秀雪峰,此次回来没避讳,不曾想引起轰动,她御空速度极快,看到宗门广场上不少弟子在好奇张望。
她的目的地在百相堂,宗门议事所。
百相堂景致与二十年前无甚变化,五大长老及宗主早知晓她出关,六人整齐一致端坐在堂中。她大步走进去,一一拜见。
“青玄吾儿,看来你闭关成效显著,周身气度提升了两个天元境不止,如此,我们也放心将符宗托付于你。”宗主须发尽白,笑眯眯的抚着胡须说。
“咱们符宗没有其他宗门对境界的区分,但咱一瞟就知青玄是咱符宗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宗主之位非你莫属啊。”元隐长老是位胖乎乎圆滚滚的中年人,张弦幼时经常被他哄得团团转。
张弦察觉气氛怪异,望向自己的亲传师父。什么托付宗门之说,莫名其妙。元孚本也看着她,视线相对后迅速转开,假装喝茶。
其他几位长老亦是,或是闭目假寐、或是笑而不语,令她摸不着头脑。只不过闭个关,出来就成了宗主?那他们这几个要去干嘛?
忽视他们言语中的烟雾弹,张弦开口:“宗主,各位长老,徒此次出关,是感知到人间血雨腥风,妖魔猖狂无度,我对符术已有小成,遂来恳请师父们允我下山除魔。”
堂中陷入沉默。
“除魔是好事啊是好事,你的几个师兄师姐们还有些杰出的小辈都已下山支援同盟会,少你一个不少,你就安心留在宗门教导弟子吧。”元休长老尬笑道。
“九州辽阔,举全符宗之力怕是救不了一个州,何来少我一人不少之言?”张弦皱眉。
符宗是她从小长大的宗门,更是她的家,虽人丁稀少,但以往山下妖祸宗门长老从未退缩,更无此等泯灭众生之词,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若你们担忧会折损门中高修,那便让师兄师姐们回来,换我出去吧。”堂中女子生的端雅秀丽,言语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宗主长须都快撵打结了,沉吟半刻,“你决心下山?”
“徒心已定。”她目光如炬。
“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动摇你普救苍生的信念?”
“是。这本就是修道的天命。”
堂上几人两两相望,最终抚须而笑:“那便去,记住拯救苍生是天命,也得记着活着的意念,不然我们符宗可由谁传承哦。”
唯独元孚陷入沉思。
张弦在意师父不同寻常的脸色,出百相堂后并未立即下山,回到住所收拾好又来到元孚道人的吹雪峰。
昆仑万年冰封雪盖,即使半夜也明亮如白昼,天际有蓝色极光流转,为寡淡的素白增添一分色彩。
元孚道人对符术造诣不如其他几位长老深厚,但专精神农之术,张弦进门时他正包裹着什么。
“师父,徒儿来告别。”
元孚偏头看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青玄,不是老头旧事重提,怀疑你大义之心,但你告诉师父,还有无一丝念着青枢的心。”
青枢是沈霁的法号,这个法号在他叛出师门那天就被收回了,师父这么称呼实属不该,可沈霁也是师父捡回来的,两人亲如父子,他这么叫,于情也可谅解。
“有。”张弦面不改色,她所思所想从不避讳,无需遮掩。
“徒儿与师兄一同长大,情同兄妹,在师父神游那六十年,师兄对徒儿不离不弃,带着拖油瓶通过宗门符箓大会八十一关,最终获宗主亲授资格;在徒儿被妖魔侵袭命悬一线时,也是师兄在幽冥洞外苦守四十九日设阵护持;若没有师兄,青玄早已堕入无间地狱。”
“可他已经死了。”元孚低下头,情绪讳莫。
张弦心被扎了一下:“师父如何得知?当初他只是脱离符宗,他那么强大,自保绰绰有余,是因为保护凡人才牺牲么?”
“原因不知,但宗门给每个弟子都燃了一盏续命灯,他的那盏在下山后七日就灭了,如以往牺牲的符宗弟子一般。”
张弦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死了,你信吗?”元孚又抬头,“你下山,想要找他吗?”
“他没死,师父,”张弦左手凭空抓了抓,“师父放心,我不是不识大体之人,不会拿除魔卫道当幌子,至于师兄,不必我找。若我们信念相同,自有相遇的一天;若他信念改变,那我们也不必再遇。”
“那,假若你们有天成了敌人,那又该如何?”
“该如何,便何如,”张弦忽而笑了,“师父放心,师兄绝不可能叛道。”
元孚也笑了,将她招过来轻抚头顶,顿时有股清凉之气涌入天灵穴:“此次的妖祸八百年难遇一次,其中形势复杂,稍有差错便可万劫不复,为师不可能阻挡你们的去路,此算对你的祝福。”
这是一道护魂印。
张弦感受到久违的温情,闭了闭眼。
元孚神色纠结,沉默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通体雪白的玉瓶。
“假若有一日,你与……陷入绝顶危难,便打开它。”
张弦郑重收下玉瓶,再次拜谢元孚道人。
“下山后谨记三点:一不能滥救,一人之力终有限,你不可能救得了九州;二不能情动,你从小被接上山未见丧失人伦泯灭五常之事,凡世经验匮乏,你也是凡人,凡人的情绪你不能摆脱,未免会被利用,切记,同情、憎恶、恻隐之心不可泛滥,情绪不能被扰动,时刻保持冷静;三不能单打独斗,符术的弱点你很清楚,敌人也很清楚,下山后首先前往中州万道盟寻找同伴,听从统一调遣。”
“徒儿谨记。”
虽然张弦早达到一念三千符的境界,但元孚还是给她带上一堆最原始的道具,毛笔、符纸、朱砂、黑金砂、玄鸟砂等高阶媒介。
“最后一点,乱世动荡,张氏难免会出山,见着他们,切记切记老头子给你的三点箴言,切记。”
师父的话可真多,张弦无奈的点头:“晓得了师父,晓得了,不会的,他们与我毫无瓜葛。”
“嗯,去吧。”
走出吹雪峰,张弦长呼一口气。
她以前也独自下过山,师父话可没这么多。闭关时神识虽能隔着云层游历九州四海,但只能感知灵识流动之象,四处乌烟瘴气,生灵哭嚎,却不能窥探其中缘由。宗门的郑重与师父的反常让张弦更加沉重,他们特意提到师兄,这一切与师兄有关联?
左手又忍不住抓了抓,小拇指上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其上还有一对圆铃叮叮作响。
这是她魔气侵体被宗门丢进幽冥洞时师兄系上的。
那年的幽冥洞外格外吵闹。她第一次下山因为学艺不精拖了师兄后腿,两人一人重伤一人被魔气侵体。她在吹雪峰治疗十日后不见好转,甚至全身开始出现异化反应,宗门大会后决意将她丢进幽冥洞自生自灭。
幽冥洞内设了符宗历代长老留下的灭魔阵,用来处置那些魔化无救的弟子。自生自灭的处罚太过残忍,四十九天是元孚求来的日期,宗主同意了,于是她被装进伏魔袋中运到洞口。
那天格外吵,各个师门的弟子都来凑热闹,人声鼎沸,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不忍的、厌恶的、仇恨的……她忍着全身似被刀扎的剧痛,恨不得有人能给一个痛快。什么幽冥洞、什么四十九天,直接让她死,她不想被丢进那个暗无天日的恐怖黑洞……她害怕。
低低的呜咽再也忍不住,从喉咙溢出,手也忍不住颤抖。
陡然有人拨开人群,拉住她颤抖的,甚至已经异化的手指。这人的气息极不稳,甚至有些喘,清冽的声线却瞬间平息她内心的恐惧:“小青玄,不要怕,我等着你,师父也等着你。”
一丝红在她小拇指上一闪而过,师兄趁乱给她下了什么禁制。
洞中被雷击火烤,水溺土埋的感受早已淡忘,但小拇指时不时被牵动的感觉却还恍如昨日。那是她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唯一的期盼。
所以师兄,你当初为何叛离师门?为何销声匿迹?魂灯为何会灭?
东洲无极岛上,入定的人被莫名的心绪扰醒,见小指上红线若隐若现,剑眉微皱,最终只沉默着见它暗淡消散,未做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