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对不住,池战。”
面对无声质问的池羽津,华服青年拱手略表歉意道:“此番是我忙昏了头,忘了云启川殿下眼下不在天界。”
青年身着锦绣长袍,头戴白玉冠冕,以指为笔,以灵为墨在玉简上写下一道道符文,直到池羽津找来才勉强抽空抬头。
天界大司命,星君陆淮卿,司管凡人寿数尘缘。
他说得十分恳切,如今凡间出了生魂失踪这么个不小的岔子,陆淮卿确实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身上的长袍还是昨日的,连他风流倜傥的样貌都折损不少,陆淮卿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但毕竟也不是头天认识了,池羽津定定看了他半晌,勉强信了其中三分,没有再纠结:“云启川眼下不在天界,任务你打算如何处理?”
不提还好,陆淮卿提起此事便有些头疼:“如今天界人手不够用,二十八宿神官皆被派去了各地镇守。事关冥界,可能牵涉到鬼族残党,交给旁人也不妥……”
天界能打的不少,四大战神、八位副将、二十八星宿、一百零八神将,可架不住用人的地方着实太多,依旧捉襟见肘。
下一刻,他仿佛想了个好主意:“这样可好,我去问问云启川的两位副官是否得空?”
“实在不行,那便等云启川回来,此事到底是交给他最妥当。”
他自顾自道:“不过怕是得缓上一缓,夜白星君也有事情要交代给他,似乎是关于边地鬼城的。”
池羽津:“……”
“也罢,”他像是妥协一般叹了口气道:“生魂失踪之事我会独自下界查探。”
闻言陆淮卿眉梢一扬,仔细瞧了池羽津一眼。
要知道池羽津拿手的是结界阵法,善谋划、擅混战排兵,靠的一般是玩心眼子,在单打独斗方面比起其他三个战神都要逊色上一些。
他还以为得多费些口舌才劝得动呢。
男人面色平淡,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语气如常地问:“怎么,还是你另有安排?”
安排了个锤锤。
陆淮卿瞬间回过神,生怕他反悔,立马拍案道:“如此甚好。”
“事关凡人生魂和冥界,不出意外会和鬼族有牵扯,还请战神务必小心。”他补充道。
交代完相关事宜,陆淮卿就忙不迭把刚出关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池羽津请去了凡间。
·
“听说了吗?百里氏当家人失踪了!”
“在这个关头?武林大会没几天了吧?”
驿道边的茶舍里,大汉把袖子捋到手肘,掌心一把花生还没来得及吃,闻言停下动作道:“要我说,这事指不定就和武林大会有关呢。”
在座的各位都称得上一声“江湖人士”,都觉得这些江湖事或多或少都和自个儿有些关系,于是纷纷做出洗耳恭听状问道:“怎么说?”
大汉用拇指撮开花生皮,扔进嘴里,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们想想,今年大会由百里氏主办,如今这百里家无首谁最受益?”
其中一个带草帽的人想了片刻功夫:“……莫不是同在柳城的沈氏?如此一来大会就只能交到他们手上。”
“我看不像,”另一人摇头反对道:“百里氏的少家主和长老们未必会相让。我倒是觉得鸣山剑派可疑,上个月百里墨不是打伤了他们最有天赋的新人弟子吗。”
有人拍着桌子说:“要我看这事倒像是那些个魔教干的,‘断水刀’玉廿七不也在前段时间和妖女私奔了吗?硬的不行来软的,这分明是冲整个正道武林来的!”
“有道理。”“有什么恶事是魔教干不出来的。”
此话一出引来不少人附和。
倒是最开始说话的大汉摸着胡茬思索:“这不应该啊,自打云盟主上任后魔教三宗不都快销声匿迹了吗?”
“谁知道呢,但总不过是在图谋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要我看有云盟主在,无论他们在图谋什么都翻不出花样!”有人把面前酒水一饮而尽,大手一挥道。
叶渊刚走进来就听见这么一句,眉心不受控制地抽动,走到某个正无聊到心不在焉分茶的白衣少年面前坐下。
“怎么样?”他问。
云启川端详着茶碗里分出的四不像,接着又添上两笔,抬头说:“还能怎么样,各有各的说法,还都挺有模有样。”
接连几位江湖有名有姓的高手不知所踪,先是几位无门无派惯于独行的侠客,后有门派家族天赋卓绝的弟子门生,如今更是出现了一家之主在家中院落不见踪迹。
江湖各派束手无策,无奈请官府出面也查不出个结果,这事至此已经彻底传开,现在路边驿馆茶舍里说什么的人都有。
“谁问他们了,”叶渊边说着边去探他的手腕:“我问的是你感觉怎么样,头疼吗?喉咙呢?还想不想打喷嚏?”
“诶诶诶我的画!”云启川被他打了个措不及防,手一抖,茶碗里本就不成型的画彻底荡开。
“都说了我没有着凉,”嘴里嚷嚷着,他还是老老实实等叶渊把完脉收回手,才略显无奈道:“而且我看现在头疼的另有其人。”
好比百里家,那个不比他要头疼?
对这种非伤病的疼痛叶渊显然没什么兴趣,但出于自己为数不多的医者仁心他还是多问了句:“怎么,百里墨找你诉苦了?”
云启川摇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是他家老头子求到了师父面前,想来应该也是迫不得已了,我们恐怕得先走一趟百里家看看情况。”
叶渊单手接过信封没有着急打开,他瞥了满是茶垢的碗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地去解自己腰间的水壶:“去就是了,反正武林大会也没有药王谷什么事。”
每年就派他一个人来,象征性地喝几天茶,证明药王谷既没有绝后也没有投靠魔教。
“不过你说这会是魔教所为吗?”他沉吟片刻问。
“我倒希望如此,”云启川面上没什么担忧,缓解气氛地眨眼笑道:“就像他们说的,若真是魔教,想必也翻不出风浪。”
叶渊一阵无言,又找不到反驳的话,索性沉默喝茶。
四周的侠客们已经从赞叹“云盟主以一己之力震慑武林”变成了指点各路江湖名士、侠女武者,云启川见两人都修整得差不多了,提议继续赶路。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剑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角落里一个随意绑着长发未束冠的黑衣男子开口,声音沉缓:“可否一问,你们口中说的云盟主姓甚名谁?”
茶馆里骤然安静,瞬间的沉默显得刚刚的话突兀极了,几双眼睛向角落探去,带着些许诧异和鄙夷。穿梭在众人间端茶倒水的店小二也停下来觑了他一眼。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几位侠客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仿佛觉得说了也是多费口舌。
在他出声的同一刻,云启川顿住脚步,侧过身向那边看去。
在男人开口前,他竟然都没有注意过这个角落。
仿佛与四周融为了一体,悄声无息。
可端看外表,这又是个绝对不该被忽视的存在。
男人端坐着,指尖在桌上的茶杯沿口轻轻敲打,似是在思索什么。
他像是没有察觉众人的反应,依然身形挺拔,姿态从容。
“他叫云岫,”云启川开口回答:“无门无派,座下只有两名弟子。”
闻言男人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不由分说地撞了在一起。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凤眸,狭长微挑,深处恍若藏着冰山寒潭。
而所有情绪都被藏在了寒潭深底。
一瞬间云启川愣在了原地,等再要仔细看时,面前的人却已经轻描淡写地挪开了视线。
他听见那人说了句:“多谢。”
“云启川,走了!”叶渊在外面喊。
“就来!”
江湖中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云启川收敛心神,边回应边想,大步向外走去。
等那道白衣身影彻底消失在驿道上,黑衣男子才起身走出茶馆,留下其他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云启川……不就是云盟主大弟子吗?”
“青衣药箱......他身边那位公子莫非是药王传人叶渊?!”
·
柳城偏南,如今城中的花都已落尽了,春日只剩了个尾巴,已经能从中看见几分初夏的端倪。
云启川他们赶在黄昏之前进了城,大大小小的驿馆旅店已经被订满,街头巷尾有不少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
江湖客们少有像今日这般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为了不久之后的武林大会来的。
其中也有不少和云启川熟识的人,一见到他们就赶上来寒喧,问的也多是百里家一事和大会是否能如期举办。
“家师一切都好,有劳挂念。”“此事我们也不太清楚,还得先去百里家看看。”“几日不见想必李兄剑法精进不少。”“不敢当不敢当,这一次魁首还得看你们鸣山剑派。”
被一堆人围在七嘴八舌地追问,云启川边应付边后退,脸上勉强挂着马上就要维持不住的笑容。
站在一边的叶渊终于看不下去了,冷着脸把云启川从人堆里刨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说:“走了,百里家的人在等。”
不远处确实有几个愁眉苦脸的侍从在探头探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叶渊一开口立刻没有人再上来纠缠。
无他,叶渊可不像云启川脾气那么好,药王谷的弟子脾气都忒暴躁了。
惹不起,惹不起。
除了几个侍从,百里家的二公子百里述也跟着来了。他与云启川还算相熟,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奇道:“云兄,你怎的又换了一把剑?”
只见他轻描淡写道:“用着不顺手,换了。”仿佛只是换了身衣裳。
云启川,江湖高手中的一朵罕有的奇葩。
要知道武器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比一切身家都要重要,更有甚者已经与自身的性命放在了同一位置。江湖之中寻不到称手武器而逐渐销声匿迹的天才和武器损毁一朝跌落凡尘的高手不在少数。
像云启川这样修的是剑法,没有属于自己的佩剑,随手抓柄剑就能在大会上力战群英的人,有这么一个就够让世人开眼的了。
只不过没有哪个用剑的不想找到一把和自己完全契合的武器,也不知道能让云启川中意的到底会是柄什么稀世神器。
江湖奇葩云启川不知道百里述心里想些什么,但也能猜得**不离十。他把马缰交给身后跟着的侍从,选择跳过这一茬:“你们家现在什么情况,说说看。”
一提起这个百里述的脸就垮了下来,跟变戏法似的顷刻间满脸疲惫:“别提了,二叔一失踪家里就乱成了一锅。现在是大长老在辅佐大哥管事,二长老天天闹……”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向云启川时面色变得难看:“……我说那老头子怎么突然抽风,原来是冲着云兄你来的。”
一旁叶渊眉头皱起:“这话什么意思?”
百里氏嫡脉有三房兄弟,大哥作为家主闭关多年不问世事,临行前把族事和两个幼子托付给了自己未婚无子的二弟。大长老是同胞兄弟百里墨、述二人的外祖,二长老则是家主最小的弟弟,也姓百里。
“……昨日老头子突然说二叔失踪怕是和那些修仙的扯上了关系……”百里述说着,看向云启川。
在新一代江湖新锐当中,云启川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领头人物。
不全是因为他悟性最高、剑术最强,更有一部分他脾性好的原因。
天之骄子谁不是矜傲不服输的?
可他们服云启川,服他的惊才绝艳和开朗诚恳。
就这样一个好相处到面对昔日对手都能不计前嫌伸出援手的人却独独和一种人过不去——
修士。
按理来说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
蜀中以西以北一带多山,各个高耸入云、极难攀爬,里头住了不少能腾云御剑的仙师修士。
据说那些想寻仙问道的人只要有慧根,就都能被仙家门派招纳,学习通天问灵、延年益寿的本领。
不过这些人修的是超脱凡俗,要求断去尘缘,很少会愿意再和他们这种凡夫俗子打交道。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招惹的云启川,他对这一种人可谓是深恶痛绝。
大长老请云盟主派弟子来干涉此事,二长老立马请来了修士,此举显然是在和云启川叫板。
果不其然,百里宴话还没说完就被猜出了后半句,叶渊脸色瞬间黑下来,像是被逼着生吞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他冷笑一声说:“就不知道二长老真怀疑是邪修所为,还是不欢迎我们了......”
叶渊向来不是会为了给别人留面子而委屈自己的人,看向云启川时就差没把要撂担子写在脸上。
反倒是云启川的反应看起来要更加平静,他说:“无妨,他要找那找便是了。”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个鬼!
叶渊可没有忘记去年云启川拼着自己一身伤,把一个仗着灵力胡作非为的修士砍死在了街头,事后在药王谷赖了两个月。
不过无论云启川是怎样想的,现在打道回府已经不可能了,他们终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到了百里家。
刚踏进大门云启川直截了当地说:“直接带我们去二当家的院子就好,不必款待。”
百里述:“……”
这语气听起来还是恼了吧?
战战兢兢把面色如常的云启川和浑身黑气的叶渊带到院子,百里述带着歉意一拱手:“……这就是二叔的屋子,云兄、叶兄随意,我先去和我哥说一声,让他亲自过来感谢二位。”
说完忙不迭地跑,把两个人留给一院子侍从。
不一会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二公子!二公子!”
身后有侍从在追着喊。
“有什么事不能待会说!”百里述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二长老终于要发丧了?!”
“是那个修士!那个修士去了二当家院里!”
一时间脚步停不住,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痕迹,百里述感觉自己的头有千斤重,回头的时候脖子咔咔的响:“你怎么不早说?留着过年吗!”
侍从欲哭无泪:“那小的去把云公子他们叫住?”
“……”
百里述诡异地沉默片刻,最后选择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先去找我哥!”
他这边跑得飞快,另一边院中两拨人泾渭分明地站着。
云启川身边跟着的侍从多是百里少家主的人,如今正警惕地看着眼前一群人。
二长老院中的手下则簇拥着一位高挑顷长、宽肩窄腰的黑衣男子,不善地看向他们。
明明被人群围在中间,男人却像是把所有人都隔绝在了世界之外,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够感觉出其中翩若惊鸿的神仙风姿。
那人转过身,对门外云启川两人微微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见……云启川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