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渌真下床趿着鞋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仰头一饮而尽,喉头渐渐被润泽了,才道:
“我傻还是你傻?互行誓一解,我便任你捏扁搓圆。只要咒印一日不散,你便一日奈何我不得。”
说罢她向李夷江扮了个鬼脸,一副油盐不进模样。
互行誓后果不如心魔誓严重,却也并非那么容易解。必须在双方有意识地践行誓言之后,才能够得以解除。也就是说,寻常对话里的一问一答,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誓言。
李夷江皱着眉:“我不日即要离开此处,难道之后你也要天天同我一道不成?”
渌真闻言一喜:“那不是更好?”
她早已拿定了主意,不论关于同伴们的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她都要亲自去求证。去揭开覆在过去十万年光阴之上的面纱,用自己的眼看一看,那些被归为讲古的旧事。
她不信司柘恶贯满盈,不信朱翾手段毒辣,更不相信曾经天资卓越、坚定要修成大道的朋友们,连支离破碎的名字也未能流传下来。
而目前她面临的第一道难题是,自己对这个“未来”世界人生地不熟,正愁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李夷江此言简直如同瞌睡犯了递枕头。
渌真用力地拍了拍李夷江的肩膀:“夷江道友,有你这句话在,这咒印我说什么也不会解开了!”
李夷江满脸黑线,半晌无语才吐出一句:“随你。”便提剑起身向屋外。
渌真忙跟了上去。
一推屋门,渌真傻了眼,李夷江也愣在原地。
只见屋前乌泱泱立了二十来个村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搓着手欲言又止。经过一番眼神交流后,终于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
被推选出来的村民拱拱手,小心翼翼地说道:
“二位仙长,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这些村民此刻对他们是又敬又怕,说话间一股刻意文绉绉的腔调,想来是举全村之力打的草稿。为首的村民背稿背得磕磕巴巴的,渌真艰难辨认了半天,总算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原来他们担心恶神死后,这片绿洲也行将干涸,无法再养育这一村的人。因此想请他们两位施法,像那恶神一般,给村民仰赖着的绿洲再续上生机。
李夷江闻言,眉间稍锁,正要说术法里并无这条绵延绿洲生机之术,自己爱莫能助。
渌真却抢先截住了他的话头,一口应道:“这个简单,这个简单。”
说罢向李夷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过来。
村庄很小,二人很快就到了绿洲旁。
这是一块不大的碧清水塘,四周水草丛生,间或挺拔地立着几棵荒漠里难得一见的郁郁绿树。绿之外,是千里黄沙渺渺,苍天无垠。
以修士的目光来看,此地实在毫无可取之处。穷山恶水,灵气匮乏,不仅不适合修炼,就连凡人要在此生活,也颇为艰难。
而这个村子里的人却守着这块绿洲过了一代又一代,哪怕风沙漫漫,哪怕要以少女为祭品才能换来十年的安定,也不曾想过挪窝。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凡人生存本就不易,习惯了安定,不敢想象徙离家乡的光景。
因此,即便家乡生存环境再艰难,他们依然尽自己最大努力,挣扎着活了下来。
渌真举目四望,这个世界历经几度变迁,早已不是十万年前的模样。那么她的故乡庭尾,又在何方?
“这片绿洲在过去的万年间,都是靠雒迦——也就是那抱薪狸,借用息壤生生不息之力,为其延续生机。但她灵力低微,因此纵然摸索到了息壤的使用之法,也无法发挥出其全部力量。”
渌真告诉李夷江,把息壤从剑匣中取出指头大小,除尽煞气后,再依照一定规律注入灵力,使之符合息壤吞息吐纳节律,而后息壤便很快胀成了原本的两倍大。
“息壤的生力惊人,雒迦粗知其皮毛,又灵力不足,故而即便她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过依靠着息壤之力让勾琅煞气不散,余力再勉强给绿洲续上十载的生机。你修为高于她,接下来继续依我所言,用灵力将这息壤膨胀成拳头大小,以充作绿洲心脏,埋于塘底。”
渌真默算了片刻,“大概能保这儿五百年的郁郁葱葱吧。”
她调转了目光,看向别处,那儿是一大片一大片光秃秃的荒漠。生机与希望,似乎从不存在于在这个荒蛮落后的村庄。
千万年来,村民依赖绿洲苟且求生,得过且过。为了保众人的生命之源不惜献祭同村亲眷,却从不曾想过改变身边的环境,或者干脆从厄境脱身。
至灵至善是人,至愚至恶也是人。
渌真想,自己始终还是无法做到对众生存亡无动于衷,从前如此,今后大概也会如此。
但不论如何,毫无底线的帮助,等于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村民不能永远依靠外力来帮助他们,人要学会自救。
“五百年之后,或许得看他们自己了。”
渌真转过身来,朝专心研究息壤的李夷江挑挑眉:“怎么样?我还是很有用的吧。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带上我不会吃亏的。”
李夷江想到宗门繁华背后的危如累卵,或许将渌真带回去,真的能给主山根脉一事带来转机。
他点了点头,诚恳地注视着渌真:“你很厉害。”
渌真惊讶地瞪圆了眼。这小木头被人夺舍了不成?竟然也会夸她。
她一向脸皮厚,受得住白眼冷待,却唯独受不了挨夸,闻此句立刻疯狂摆手:“没有啦没有啦,也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常识而已。”
小小常识?李夷江眉头一跳。
这名叫渌真的女子身上藏有太多谜团,他可以确信现今的修道之人中,再无第二人能知晓十万年前便销声匿迹的息壤用法。而她却说这是常识。
她称自己是某个隐居氏族的后人,这一点可能并没有撒谎。或许她的出现,能让那些没落已久的古老氏族们,如他们一代又一代所心心念念的那样,恢复上古传承。
渌真不知道,眨眼间,李夷江便对她寄予了如此厚望。兀自走到他面前,将手一伸:“乾坤袋给我一下。”
李夷江不解其意。
“雒迦还在里边。”
李夷江闻言,将渌真昏迷后重新认回主人的乾坤袋解下,找到里边的雒迦。
雒迦的原形失去了生机,紧紧蜷缩着。本身就偏小的体型在没了蓬松的尾巴后不过人手掌大小,被青袍布条包裹,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渌真又取出剑匣,拜托李夷江用灵力涤净了勾琅剑与息壤中的煞气,将息壤归还回去,剑自留下了。
渌真把雒迦埋在了一棵矮树下,用勾琅剑在墓前勾出一个安魂的图腾。
雒迦不了解司柘,若他知道自己的剑在失去剑灵后,需要用生血肉饲喂以保持煞气,定会十分无语地说,还不如就把它当成一堆废铁。
但渌真也舍不得将半截勾琅剑就这么丢下,她还想为勾琅找回另一半。
将最后一抔土盖好,渌真蹲在树下望着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出神。
李夷江从身后走来,靠在树旁,与她的视线落在一处。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李夷江感叹:“你真的很神秘。”
渌真闻言抬首,迎面撞上他似有探究的目光,她笑了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修士最重要的是保持神秘感?倘使什么都让别人晓得了,那离身死道消也就不远了。”
“不,你不一样。”
“你并无灵力,却能让我的法器易主,还通晓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你究竟是什么人。”
又来了又来了。
渌真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又退后几步,尽量与李夷江平视。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我也只能告诉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说我神秘,我何尝不是这么想自己的,而这里灵力实在太过稀薄,无法修炼。所以……”
渌真指着自己的眉心,又虚虚点了点李夷江那颗人造朱砂痣。
“所以我只好跟着你走咯。”
渌真没想到,自己语焉不详的故事,反而让李夷江消去了不少怀疑。修真界就是如此,许多人生来便与别人不同,或是修炼到一半身体和意识发生巨变,也都不能明其原因。
因此有许多修士,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原本的自己,名曰修我相道。
李夷江负剑转身,示意渌真跟上:“走吧。”
“呀!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啦?”
“……”
“衢清李夷江,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
“……”
“衢清李夷江,你家在哪呀?”
李夷江猛一住足,回头忍无可忍:“叫我李夷江即可。”
“衢清是我的宗门,我自小拜入门中,不知家在何处。”
从李夷江问一句才答一句的话里,渌真终于零零散散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李夷江姓李,却并非衢清氏。原来十万年后的世界,早已不是氏族当道,修士不以血脉亲疏聚居,而是拜入一个个大小宗门之下。
当今世界有五大宗门,衢清宗位居第四,其余小宗门不计其数。也有不愿拜入宗门者,则成为散修。
“那些尚有零星传承氏族遗老,多自矜身份,不肯以宗门之名取代氏名,只是族中传承早已不足以支撑他们修炼至高阶,是以和散修几乎没有差别。”
衢清宗由一座主山和周遭拱卫的小山组成,内门弟子居主山,不同派系各占主山一峰。
李夷江便是内门飞来峰问不知长老门下排行为三的弟子,主修剑道。
每隔七年,衢清宗将举办一次入宗大会,凡是在会上测出身怀聚灵炁者,均有机会拜入宗门。而之后能否进入内门真正踏上仙途,则要看个人表现了。
渌真眼前一亮,问道:“我可以去参加大会,拜入衢清宗吗?”
李夷江瞥她一眼:“大道当前,众生平等,自然可以。”
“但大多数的人,都无法通过聚灵炁测试。”
芸芸众生里,唯有万分之一的人能具有聚灵炁,剩下的便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凡人”。
而聚灵炁又有优劣之分,其中以单炁为上,双炁次之,若是金木水火土五炁俱全,则是劣等聚灵炁,被称作灵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