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五炁所里静悄悄地,唯有偶尔一两声草虫低鸣。渌真依旧点着油灯坐在桌前,她现在灵力很弱,一丝一毫都要珍惜。
回想起白日在课上所学,她再次依照问耶长老所授的那样,将灵力引入体内,又分成金木水火土五缕,一缕一缕导入丹田。
失败了。
灵气再次在体内发生了紊乱,她辛苦导入的灵气被打散,逸出体外。
渌真双手插进头发里,抓狂地趴倒在桌上,她不甘心。难道在十万年后,她真的只能作为修士们所嗤之以鼻的“灵洞”而生存吗?
只是想一想都让人绝望。
“再试一次吧。”渌真甩了甩头发,好像就能把问耶长老在课上所说的方法甩出记忆似的。
问耶说无人能够主导灵气流向,但她想试试。
感受着身体周围的灵气波动,并从中攫取一缕,引入体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处被人所称为聚灵炁的地方,有五炁正盘旋而行。趁此机会,将神识一分为二,一边导引灵气,在体内游走,一边将五炁拨成首尾相接的小环,承接外来的灵气。
灵气如同提壶注水,被一滴不漏地注入小环之中。
五炁被灵气所灌溉后,循环的速度更快了,彼此飞速转换,在丹田处将方才吸收的灵气完全转换成了灵力。
这次一点也没有浪费!
渌真感受到四肢一瞬被灵力所充盈,而丹田里的五炁小环仍然在运转着,不再彼此抵牾,而是相生相促,将灵气激发出更大的能量。
她不知道,十万年间,自己虽然灵力全失,但识海早已淬炼至当世最为强悍的强度。只有她能够完成将五炁协调的举动,因为她足够强大,能够主导灵气的流向。
渌真基于自己十万年前的修炼方式,与分灵之术相结合,创造出了独属于她自己,同时更适应于今日修真界的导灵之术。
她不确定自己的修炼方式是否如问耶长老的意,也不敢同他多说。因为这个长老曾放出话来,在结课考察中,未能成功习得分灵之术者,评为丁等。而衢清宗外门弟子,一旦在一门课中获得了丁等评分,则会面临被迫退宗的可能。
渌真不想试探那位老顽固的底线。
五炁所、课堂、清扫处。三点一线的生活中,新进弟子的一月也将近尾声。
期间,她和尹乐云也曾碰过几次面。但宗门对不同聚灵炁的弟子安排似乎不尽相同,没有了朝夕相见作为友情基础,二人也逐渐变得生疏。
明日即是新弟子小试,渌真早已打听清楚,虽说长老收徒首要一点,是能够解开自己所出的难题,其次再是眼缘。但实际上,近千年来,唯有单炁或双炁的弟子才有机会入长老们的法眼,拜入内门。
渌真不打算削尖了脑袋和成千上万个外门弟子争这几十人的名额,外门所能提供的东西,目前已经足够了。所以明天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小试之日,她一切照旧。早起先去卫令堂领了一日任务,临到课室了,才知因小试缘故,今日放假。
课室空空如也,几片绿叶打着旋儿从渌真眼前飘落。
她只好径直去打扫。
今天的目的地是流光堂,此地陈列着数万年来对宗门作出过重大建树的前辈雕像,以供后辈弟子瞻仰。
雕像是宗门器修以千年毗阗河泥塑成,据说用此泥所塑的雕像,栩栩如生,恍若真人。为了防止弟子对这些十分接近真人的雕像做下些什么,流光堂中的各雕像都下有禁制,长得越好看的前辈,结界越多。
离章神君雕像周身有足足十二道结界。
而渌真只需将流光堂的地扫干净即可,清洁雕像的事儿还轮不到她。
这很简单,渌真拎着自己的小扫帚,摇头晃脑地哼着她们庭尾的曲儿,小步跑跳去流光堂。心中盘算着今日不上学,她得好好安排一下时间。
在进入流光堂后,渌真迅速放轻步伐,猫着身子,从最里边开始清扫。
明明修士一个术法便能洁净的事儿,衢清宗却要派发给弟子,渌真起初以为,这是有意要磨练她们的心性。做久了才知道,这么安排是因为宗门之中存在着许多像流光堂这样,不宜用大开大合的风扫咒,只能人力扫除尘埃的地方。
从边边角角开始,用小扫帚一点儿一点儿将细碎的灰尘扫出来。流光堂几乎一尘不染,渌真在光可鉴人的地上扫了半天,也不过一道浅浅的灰痕。
干净得让人怀疑工作的意义。
渌真开始走神,东张张西望望,这些先人们的雕像个个高约三丈,神态各异,不怒自威,极有压迫感。
突然间,渌真身形一顿,握着小扫帚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她看到了桓越的雕像!
那样真实的桓越,眉眼如长覆霜雪,冷清又深邃,只比她记忆里的模样要成熟一些。
她不可能认错。
渌真将扫帚一松,三步并作两步朝桓越的方向跑去,甚至险些撞上流光堂内的柱子。
禁制拦住了她的脚步。
一,二,三,四……
十二道结界!
渌真茫然地抬头,眼睫微微颤动,抬首再次看向雕像。没错,这是她的桓越呀。
十二道结界无声地波动着,没有给予她任何答案。
渌真试图再数一次结界的数目,垂下头来,雕塑底座上的四个大字骤然跳进了她眼里。
离章神君。
桓越……是离章神君?
渌真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将自己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没有看错,还是离章神君。
这一瞬间,形形色色人等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离章歼灭他和他的氏族,还让他千秋万载臭名昭著。”
“司柘被离章一剑穿心,死得干干净净。”
司柘死了,是桓越杀的他。
“常仪号望舒仙子,是为离章神君道侣。”
她的桓越,她爱的,爱她的桓越,在皇天后土前,与她的朋友常仪结为了道侣。
“非氏族出身的离章神君,开辟了衢清宗,并定下了宗规第一条。”
这是他们曾共同许下的心愿。
“离章是神君的尊号,本名无人知晓。”
不,她知道。
离章神君,名桓越,本为南隅凡人,得神凰授业,入道为修士,曾与庭尾渌真有盟。
今,衢清宗祖,望舒道侣。
流光堂里非常安静,渌真只能听到自己怦怦跳得飞快的心跳声。她始终保持着仰望的姿势,面无表情地久久凝注桓越。
成为离章神君的他,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非要说,只有身姿更挺拔,容色也更加冷淡。衢清宗不知去哪里寻来两颗灰色的琉璃珠作雕像的眼睛,记忆里桓越的瞳色是乌黑而近乎有蓝,像苍穹之下,含雪的山峰。而现在这颗灰色眼球更增添了他的疏离感,神君塑像垂目看向芸芸众生,唇角微微上翘,像是怜悯,又像在嘲讽。
他变成了真正的高岭之雪,凡人不可及的离章神君。
渌真用力地眨了眨眼,眼眶处传来一阵干涩的痛感,她没有哭。
她原以为自己会落泪的。
渌真不是一个能藏得住眼泪的人。
但看向这样的桓越,想到这么久来听闻关于他的种种轶闻传说,她的眼泪便如同滴落在荒漠里的雨,须臾蒸发得干干净净。
此刻她心即是千里荒芜。
桓越不值得她的眼泪。
渌真抬起一边手,极缓、极缓地,抱住另一只手的胳膊。她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袭来,好冷。
她又忆起了雒迦提到自己时,用一种同情的口吻,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最开始,她只将这句话当成雒迦癫狂时的谰语。如今方知,她真正是一无所知的愚人。
常仪和桓越,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死后多久?抑或早在她死前二人便暗通款曲,而她并不知情?
这一对被世人称颂了十万年的神仙眷侣,在她的记忆里,两三个月前还是自己的未来道侣与好友。
但事实上,看过天地间数百万次日升又日落的,为千万人所传颂讴歌的,是他们两人,其中并无她的姓名。
她早该察觉的,早该在雒迦第一次提起离章这个名字时就察觉到故事的走向早已偏离她的预期。
可她太迟钝了。
渌真无意再关心这二人的故事如何,现在她只想亲口问一问桓越,明明司柘也是你的朋友,你如何下得了杀手,甚至赶尽杀绝如斯。
而对常仪,她已别无所求。
渌真只觉得太阳穴一涨一涨地,绷得发疼。
……
渌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交代了任务,又回到五炁居的。此时天色尚早,山另一边时不时传来小试斗法之声。
新外门弟子的居所里,只留下了她一人。
她想喝酒了,从前族中唯有祖祭之时,族甫爷爷才会取出一坛酿酒来,珍惜地分给每人一小杯。她只敢小口小口抿着喝,但每次都会喝得干干净净。
她很享受杯酒下肚后,足下如同踩着云朵的感觉,无忧无虑,烦恼全忘。
……
“客官,仙长,修士小姐!!您不能再喝了!”
渌真坐在夏贻城的一家小酒馆里,面前堆着五六个空酒罐。店家见她还要喝,急得直劝停,生怕眼前这位衢清宗弟子打扮的女修喝多了,给自家带来是非。
“这是本店最有名的神仙醉,哪怕金丹修士来了,也不过一罐的酒量。您这都喝了六罐啦!唉……哎!姑奶奶,您悠着点!”
渌真捏着酒杯,转头一挑眉:“怎么?怕我喝不起?”
她抽出青蚨笺,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甩在店主眼前:“拿走,刷去,莫要烦我。”
店家拿起青蚨笺,踌躇又纠结间,渌真已将第六罐神仙醉喝见了底,又起身摇摇晃晃地自己去寻下一罐。
嘴中还念念有词:“好生奇怪,明明我都喝了这样多了,怎么心口还是憋闷?”
“这位道友,心中有苦闷之事,光喝神仙醉是没有用的,还得佐着三寸忘来服。”
渌真循声抬眼,一位黄衫女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赫然是那日美姿容铺被同门挤兑得泪奔而去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