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因为心焦变得很慢。
海风咸涩又冰冷,灌进舱室,晋榕蜷缩在顾佛禹膝头打颤,脖颈像某种鱼类的骨节,冰凉突兀。顾佛禹脱下制服外套裹住他,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出来时是傍晚,此时已是接近第二天。海天一线,一道白浪伴随着涛声逐渐逼近。大潮即将来临。
晋榕烧得昏昏沉沉,半阖的眼睑轻颤,嘴里嘟囔了些什么。大约是嘴里难受,闭着眼想要水喝。
“忍一忍,就快到了。”顾佛禹低下头,在那因过白透着青筋的眼皮上亲了一下。
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这一夜的颠簸奔袭,体力几乎消耗殆尽。晋榕窝在他怀里摄取着微弱暖意,究竟比他年岁大,身量也更长,一会儿便要向下滑。顾佛禹不肯撒手,每每要下滑时就提着腰往上托,硬把他揣在怀里。
鲸群顶着风浪护送他们进城,又随着浪潮撤离。
蒲存真对守卫的换班了如指掌,下船的时候周围静悄悄,一个人一个摄像头一只海蟑螂都没有。
顾佛禹的腿被彻底压麻,哆哆嗦嗦地像个老头,尝试站起身又失败。
蒲存真看出他的窘迫,哈哈一笑,说声“我来吧”,伸手接人。扛着晋榕就上岸安置到他们二人的房间了。
顾佛禹跟在后面凝望着那身高两米、肩宽如山、膀大腰圆的背影,从未如此羡慕过莽牛般的身材。
在海上漂浮着的建筑不免有些微妙的晃悠,常人不觉得,晋榕倒在层层叠叠的被褥里,随着摇晃眩晕,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呕了出来。
他回城后又高烧了半天,清醒的时间没有多少。顾佛禹虽然着急,但除了他们自己带的退烧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顾佛禹抱着他喂药的时候,感受到他后背两块突出的脊骨顶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是一夜之间烧没了他最软白的血肉,只剩下部分伶仃的骨架。
晋榕在半夜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仰头见着顾佛禹的下颌,才明白自己是躺在他怀里,一个侧身就从怀抱里滚到旁边的被子里。顾佛禹见他醒了,起身去兑了温水,打算扶起来一口一口喂给他。
晋榕叹了口气:“我不烧了。”顾佛禹不信,伸手摸上去,才皱着眉确认了这件好事,将杯子递到他手上。
晋榕捧着那水杯小口小口地啜饮,他的吞咽显得有些艰涩和缓慢,倒不是发烧,是吐得胃酸反流导致,温水划过食管都带来一些轻微的灼烧感。
万籁俱寂,他的嘴唇泛着莹润的水光,喝完摆摆手示意不要了。顾佛禹把杯子收拾好,又揽着他躺下。
“对不起啊...”顾佛禹突然开口。
晋榕声音仍有些沙哑,“对不起什么?是我该谢谢你。”他摸上了顾佛禹新长出的胡须,略有些扎手,这算是顾少城主不多见的狼狈时刻,“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晋闻道。”他将额头抵住对方的颈窝,轻声道:“睡吧,三次进化液我不做了。”
他们俩现在都是背离父母意志的叛道者了。
次日,蒲存真行色匆匆地过来,见缝插针地和他对口供,说手上一堆活,晋安甫失踪的事情已经由监察处向珍珠城发协查函,请求协助调查了。如果监察处问那晚三人为何独自脱队行动,就说那天是因为晋榕发烧,三人都提前回去了。别提其他二位姓晋的,这儿就一个晋。
顾佛禹挑眉:“那艘捕捞船呢?”那是关键证据。
蒲存真嘿嘿一笑,表示别看那捕捞船破破烂烂,结果是监察处高级的固定资产,船身里里外外全高级复合金属。已被他拆解成零件碎片,修补了珍珠城其余年迈待退休的快艇小船。所谓拆掉它一艘,幸福千万艘。
顾佛禹心想,您抠门得有些夸张了。
夜里,顾佛禹难得做噩梦,梦到裁决官把他带走去审判庭,最终还回来了一把骨头;又梦到晋闻道被拆解,骨头血都分开,被做成许许多多的药剂。他在黑暗中骤然惊醒,只有窗外的涛声呼啸,晋榕呼吸平稳,背身躺在他身侧。
窗外的大海因月引的波动掀起巨浪,像某种无形巨手攥住的海蓝绸缎,又像液态的长城拍向珍珠城的外围建筑。外延的装甲板沿着液压导轨滑动,迅速收缩外延平台的面积。随着城市的锚链在海底基岩深处绷直,珍珠城逐渐停止了在绸缎上滑动。
明月高悬,照耀着最尖端的人类海上科技。
内陆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是很震撼的,顾佛禹盯着窗外的黑漆,久久不能平静。晋榕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抱膝坐在他旁边。
他二人身上穿着同款的柔软衬衫,都是晋榕行李里带的。顾佛禹已经折损了一件制服,担心后面再损耗,索性死皮赖脸地找晋榕要衣服穿。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袖管微长,他一把把袖子撸到胳膊肘上方,散发出了与晋榕学术派严谨完全不同的地痞流氓气质。
“珍珠城的主要城建是谁负责的?”晋榕看着窗外,歪头问,“这种级别的浪感觉都有些应付困难,或许可以用高温蒸汽幕墙来消解?将海水分解成氢氧混合气团。”
顾佛禹的手腕搭在他的膝盖上,轻声道:“城建负责是蓝水玉。她的理念是生物优先,不可能采用你说的这种方法的,混合气团爆燃可不是闹着玩的,周围数十公里的鱼类都会受到波及。”
晋榕沉默了一下,想起那张罩在晋安甫身上的高压电网,百年前有个另类称呼叫做鱼群断子绝孙网。
顾佛禹很明显也是想到这事儿,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与晋榕对视一眼,尴尬道:“哎,当民主城市的城主就是这样的,说不定食物捕捞这方面不归她管呢......”
那归谁管?疑问爬上心头。
等到第三日,仍然没有等到裁决官上门来问讯。晋榕在床上躺到腻味,说来都来了,还是想去看看海。顾佛禹大手一挥,把他用带着兜帽的披肩一裹,苍白漂亮的脸孔与黑软的头发均被隐去。出了门,海风带着他俩顺风往前走。
顾支理与其他二位顾姓子弟正在主城与附城的连接处与蒲存真的手下说些什么。见他们二人来了,上前迎了两步,将晋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哎,现在还晕吗?”
晋榕摇了摇头。顾支理晒得黢黑,穿着打扮也接近于珍珠城的土著,一副短打渔民装扮。其余二顾也皆是如此。
全新的世界展现在这一行内陆来的半大少年眼前。那么巨大、宽广、可以触及,不同于任何一本教科书上描绘的静态图像,短短几日,就让他们沉迷其中,几乎要把珍珠城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
顾未淮身边放着银白色的药品储藏罐,罐口打开,嗖嗖冒着冷气,插在其中的试剂罐倒是有些凌乱。顾影脚边放着一个暗黑色的大型箱子,里面塞满了大面额的结晶币。
顾佛禹道:“辛苦了。”虽然蓝水玉说的不需要补偿,但不代表其余人不用,也不代表珍珠城不需要广安城对其补偿。前期的走访统计补偿名单、确认慰问结晶币的所有工作都是顾支理带队完成的。
昨天他刚通过系统确认完发放的补偿内容,想来这三人是在做落地的发放工作。
顾支理听到这声肯定,眼睛都亮了,点头如捣蒜,“那可太辛苦了啊!!!!”
顾佛禹:……我想要的好像不是这个反应。
顾支理接着四肢并用惟妙惟地告起状来:“我草了少城主,你是不知道平谈谈那个人,你交代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按照编号发放,我们就把A-D四类人群的东西交给他,谁能想到他抄表都能抄错行,给人发的东西发串了!!直到发到顾影负责的E区,发现怎么有个人拿了两份慰问品。才发觉不对!”
“我们去问他,你知道他说什么?‘哎呀呀,真的很抱歉呢,我又发错了,是我太粗心了,感谢你一直纠正我哦’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真服了,哪儿有这种人啊。我们不得已,又去已经发放了慰问金和辅助稳定剂的人那里把发放的东西重新拿出来,再统计再发。”
顾佛禹瞪大眼睛:“……啊?”
真不知道平茂茂硬让他带着这位表兄出门,是不是给他本就有些波折的旅程再上一层强度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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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回忆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