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城的城主府与其他建筑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全是模块化组装的水上漂浮城市。只是更大,并位于所有水路的交汇之处,外观喷涂了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显得有些中西共融。
蒲存真只带着顾佛禹与晋榕去见珍珠城的城主蓝水玉,其余人等全部先被安排着下榻在像腕足一样的远端建筑。
美名其曰是还在修养不方便见到太多人。
顾佛禹小时候曾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二次进化者一面。倒不是因为别的,这人与晋芷余为了超生物保护法案大吵一架,在总统府的会议大打出手,差点把屋子的顶给掀了。后来犹不解气,带着重炮直接在广安城门口对着门头一顿狂轰,炸烂了城门上的钟与城徽。
好巧不巧,倒霉的顾少城主当时正在门头上天真活泼地玩耍,被轰得直接住在治疗舱里半个月。
顾晋二人走进去就明白了,为什么不能见到太多人。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方书桌,桌后是个坐在轮椅上极漂亮的女人,红色的头发像水草一样,面容极其年轻,眼神与晋芷余有八分相似,是一种久在高位的疏离感。
蒲存真将顾晋二人带到蓝水玉面前,恭敬道:“城主,广安的人已经带到了。”他自己负手站到蓝水玉的背后。
蓝水玉端详了他们二人一番,没有为难,开口道:“坐吧。”
环顾四周,没有凳子。
晋榕眼看着蒲存真急速出门,一肩一个从门外扛了两张凳子进来。像一个卖鱼的挑夫。
蓝水玉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坐下后,顾佛禹诚恳道:“蓝城主,我此次来是做三次进化液问题善后工作的,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
蓝水玉平静道:“没有。”她停顿一下,“存真已向我转达过你们的意见,先看一下录像吧。看完后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蒲存真掏出子女的光脑,投影在虚空之中。那是蓝水玉因三次进化液副作用受伤的录像。
第一段录像中她站立在水中,刚才送他们来城内的鲸鱼游弋在她身侧,身上没有任何潜水的装备,但看起来在水中行动丝毫不受阻碍,左手扬起一股如漩涡般的水流,右手贴在鲸鱼胸鳍附近,隐隐约约有深蓝色的光纹波动。
第二段录像中蓝水玉周围环绕着一群背着潜水设备的人,她尝试将手中的水流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泡泡——突然水流突然暴戾到不受控制!直扫向周围一圈人,随后猛击正在录像的这个人,镜头中画面天旋地转,无数气泡涌入,但拍摄的人紧紧抓住设备,始终将镜头对准着水蓝玉,镜头中水蓝玉身形越缩越小,在发现异能暴动后她第一时间选择收束,并将周围的人推远。随后她的身体以一种扭曲弯折的形态撞上了鲸鱼的尾鳍,头颅一瞬间几乎与身体折成了四十度的夹角。
进化守则中要求进化中尽力释放自己的能量,她的收束无疑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顾佛禹向她身下的轮椅看去,想必这就是代价了。
正常人看自己受伤的录像往往会因为创伤而应激,蓝水玉看起来倒是十分平静,情绪上没有一点波动。
顾佛禹道:“回放。”
蒲存真闻言倒回去几秒,只见镜头里蓝水玉手中的水流减弱后突然加强,她陡然失去平衡在水中旋转起来,浓密的头发像海藻一般散开漂浮!
“再倒放。”
“好,停!”
顾佛禹右手的食指点着画面中右侧的一个人,道:“此时还没失控,这人为什么要退?”他停住的这一帧——蓝水玉脸上的表情还是平静中带着微弱的喜悦,但右边这人却做出了双腿向后弯曲,脚面绷直的“倒踢水”的姿势。
见蒲存真面露不解,顾佛禹开口向他解释道:“你们是不是在水里呆久了,觉得什么姿势都正常?这不就是下水者向后退的姿势吗?”
蓝水玉皱起眉头,开口道:“存真,能看出来这是谁吗?”
蒲存真摇头。
潜水服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所有人的身形,若非是分外熟悉,根本不可能从背影中判断出谁是谁。
蒲存真截图了这几帧画面,道:“我马上着手去查。”他愤怒的时候头皮都发红,眉眼间都透着骇然的怒气。
蓝水玉不再纠结于此,面向晋顾二人开始询问:“第一批三次进化液是晋芷余亲自做的?”
顾佛禹:“是。”
“你们能确定出广安前没问题?”
“确定,最终测试是晋闻道。”
蓝水玉听闻一声叹息,“真狠啊,拿自己的亲生孩子当试验品。”
顾佛禹捏了一下晋榕的手心,“形式所迫罢了。”
“既然稳定剂已经出产了,那她人呢?不愿意来向我亲自道歉吗?”
“去世了。”
蓝水玉的平静出现了片刻裂纹,“怎么回事?”
“没能查出来。”
“真是废物饭桶住一窝了。”蓝水玉“啧”了一声,“这点事都查不出来。”
晋榕心里不合时宜地想,口癖源头找到了。
蓝水玉问道:“那现在的稳定剂是谁做的?晋芷余的人品不敢说,手艺还是金字招牌,除了她还能有谁做出来?”
顾佛禹朝她一拱手,指向晋榕,“他。晋姨的儿子。”
蓝水玉将轮椅从书桌后推出,停在晋榕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
在这种苛刻得近乎于审视的视线里,晋榕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一些。
正当他以为蓝水玉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像,真像啊。”她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烁着盯着晋榕,“真没想到她这种冷漠和傲慢的人,居然也在心里藏了人。你可太像那个人了。”
晋榕一头雾水。
蓝水玉问:“你去过海的对面吗?”
晋榕摇头。
“你真该去看看。厚重的冰川侵蚀海岸形成槽谷,峡湾深邃曲折,峭壁陡立,从冰封的峡谷上空会不断飞过通体雪白的猛禽。”
蓝水玉继续说:“在我与你母亲刚二次进化的时候,就曾去过这样的地方。”
“海的对岸?”晋榕问。
“海的对岸,那个地方的人都说只要去往死亡之地的尽头,就可以许下三个愿望。传说中一对老夫妇许的第一个愿望是要有钱,于是他们的儿子在瘟疫中死去,他们继承了儿子的遗产。第二个愿望是让儿子复活,结果从坟墓里爬出了只有人皮的白骨。于是他们许下第三个愿望,让儿子回到坟墓里。”
“我没有信,可晋芷余信了,她也去到了死亡之地的尽头。再回来她就变了。”
“你母亲和魔鬼做了一笔交易。”
晋榕想说,我和母亲可能还没有你和她熟。但是他刚想开口,嘴角却尝到了自己的眼泪湿咸的味道。
别人口中的晋芷余,听起来总是陌生又熟悉,但比他认识的那个鲜活许多。
他感觉到被抓握着的手上的手更用力了一些,捏得有些疼痛,听到顾佛禹开口阻拦蓝水玉继续往下说,“蓝城主,他身体不好,不能多哭的。”
蓝水玉又是一愣,忽然笑了,眼神变得有些揶揄,不像长辈,“你?”
顾佛禹挺起胸膛:“我!”
蓝水玉不说了,静静等晋榕哭完,她伸出手去尝试擦晋榕侧脸留下的水痕,“别哭。”
她操控着轮椅贴了过来,手臂摆动着的时候留下微弱的香气,闻起来十分清新舒适,像海藻与某种柚类的混合。
晋榕克制地眨眼,压住了眼泪,“我没事。”
蓝水玉说:“我没有问题了。你先去休息吧。”蒲存真站起来替她送客,引着二人出去了。
顾佛禹离开前望向了她的腿,没能忍住,开口问:“您的腿?”
蓝水玉摆摆手,“就这样啦,除非晋芷余复活,不然好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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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是从海里现捕的鱼。变异后的带鱼足有半人长半人宽,鱼鳍鱼尾坚硬如利刃,鳞片在室内灯火照耀下反射着金银色的光芒,乍一看像兵器不像食物。
一行人皆来自内陆,被邀请坐在幕天席地的类似迷你码头的场地上,站在一边看着珍珠城的人熟练地将鱼开膛破肚,清理干净,刷上棕色的酱汁放在炭火上熏烤。
在他们等待食物的间隙,天色逐渐暗淡。太阳的余烬落在海面上,最终一丝光亮也不见。
白天的珍珠城倒不见多少人。到了晚上城门大开,主城亮得几乎照亮黑夜,像巨型的珍珠,八个方向的附属建筑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数仅能乘坐四五人的舰艇自水路出发,冲向黑暗的大海,伴随着青年与少女兴奋地嚎叫。
辛香、焦香与油脂香气交织,勾得人馋虫顿生。蒲存真分了鱼,亲自包了一块给晋榕,在旁边坐下拍上了他的肩膀,“百闻不如一见,闻道兄的弟弟。”
晋榕正看着两名少女正如履平地地在水面上行走,身侧带着棍棒一样的东西,思考着是什么。冷不防蒲存真一拍,吓了一跳。
蒲存真哈哈大笑,“吓到你了?”
晋榕撇过头去看他,没有回答。
蒲存真将手上不知名叶子包裹的鱼块递给他,“尝尝,最好的一块。”
晋榕接过来,在焦脆的鱼皮上轻咬了一口,接着眼睛就亮了,像小猫一样牙齿碰着紧实弹牙的鱼肉啃起来,无师自通地将中间的脊骨与两侧的刺都舔出,学着别人把骨头吐在另一片大型叶子上。
直到他慢条斯理十分优雅地吃完了这块鱼,才看向蒲存真:“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