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中的时候,晋榕负责的进化液辅助稳定剂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通过安全性测试后,样品优先供给因不明原因昏迷的第一批三次进化液服用者。
几乎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这批辅助稳定剂的效用,它不仅代表了晋榕能否顺利接下晋芷余的班,更代表了广安城一力推行的进化理念是否可行。
第一位选择接受稳定剂的是曾在会议上声嘶力竭控诉顾循楷的那位中年人,他原本是不抱希望,仅是尽人事听天命。结果躺在治疗舱里的妻儿在接受注射后缓慢醒来,甚至拥有了更为强大的力量。
以他们为首,后续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人醒来。
这无疑是给濒临溃散的进化派注入了一阵强心剂。
顾循楷再次被送达总统府要求做出说明的函。他近段时间已经将部分城主事务交与顾佛禹来做,充分摆出认罪认罚,时刻准备引咎辞职的态度。
在确认了这次送达文书内容官方态度温和,属于是善意来信后,他大手一挥,全权交给了正在新发现的前人类遗址忙得团团转的牛马好大儿,拍肩道:“你看着办吧。”
被召唤而来的勘探工小顾懒散地靠着书桌,脸上还有些浮灰,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懒洋洋地开口:“什么看着办?我不会,我只会打洞。再说,我那儿还有一堆活没做完呢。你不要老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你要真不想干了就趁早把位置让出来给我。”
顾循楷随手拿防卫盾砸他:“快滚,该给你的时候会给你的。现在先去干活。”
顾佛禹没有借驴下坡地滚蛋,他一个闪避躲过防卫盾的攻击,反手抄起,嬉皮笑脸地道谢:“多谢父亲大人赏赐。”他拆开那封印着总统府密封章的信件,粗略一扫,眉头皱起,提问道:“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退行液?”
顾循楷一脸心虚,省略了很多细节,概述了一下。
顾佛禹一脸懵地听完前因后果,才知道自己错过的那场会议差点带来了什么血雨腥风,忍不住大叫:“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啊!”
顾循楷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大人的事告诉你干嘛!”
“我不是小孩了!我已经19岁了!马上就能二次进化了!”
“那也是小孩!”
顾佛禹不服气:“那你为什么让晋榕知道啊?就瞒着我!”
“人家多大你多大,我搁他那年纪马上都要建城了。”
“不就大两岁吗!怎么在你嘴里说得像个老头子啊?”
“人那是体外子宫出生纠正年龄21,和你不一样,实际算要加三岁的!”
顾佛禹不服,他上蹿下跳,试图从他爹的嘴里再挖出点什么三次进化的项目内幕来。
一切听起来已雨过天晴,但他本能地觉得不对,潜伏在基因里那根对于危险敏锐的神经一直在跳动:为什么晋芷余这么巧死于实验事故?为什么晋闻道叛城后一直不取消他的身份卡?为什么接手三次进化项目的不是副主任傅星魁也不是助手秦惠音……他们哪一个不比晋榕更熟悉?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如火烧屁股般地在赶进度?
然而顾循楷同志拥有充分的与儿作斗争的经验,咬紧牙关,毫不退缩,不愧是坚定的进化派革命战士:
面对撒娇——“求求你了爸爸,告诉我好不好啊……”他把好大儿四处乱爬的手扒拉下去。
无理取闹——“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你想出门必须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他面无表情:谢谢,我不出门。
威逼利诱——“你再不告诉我,我就去告诉我妈!”他横眉冷对,表示:你去你去,你妈知道了只会揍你!
最终逼得好大儿放弃挣扎还是老老实实领命干活去了。
在顾佛禹潇洒出门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晋榕从室内的休息室走了出来。
没日没夜的实验使他看起来更苍白疲惫了,他手上拿着瓶如今是超级稀罕货的格兰花格——这是刚从新挖掘的人类遗址中打扫出的战利品。他坐在了刚刚少年人坐着的位置上,揉揉眉心,问:“真不打算告诉他了?”
金黄甘醇的酒液倾倒入桌上两只透明杯子,溅出的几滴被他用指尖抹了送入嘴里。
他推了一盏给顾循楷。
顾循楷接过,猛嗅杯面,“真香,好东西啊……哎这臭小子怎么光孝敬你不孝敬我?”他仰头,一口就灌下大半,“告诉他也没有用,计划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停下的道理。何况只有真正对此事毫无知觉的人,才能瞒住文益那个老狐狸。”
“为了人类。”晋榕向他举杯。
“为了人类的未来。”顾循楷与他对碰。
·
晚上饭点没见到顾佛禹,晋榕心道大概是任务太多太忙了,没时间过来。
这半年他们几乎每顿饭都一起吃,乍看不见食量颇大的鳄鱼进食,怪想念的……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失落。
他压下了心里这个奇怪的念头,把这种怅然归结于今天的厨子暴殄天物炒菜不够香。
正当他在那里与陌生情绪作斗争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听着就高兴,他忍不住抬眼看去,下一秒,顾佛禹那兴高采烈的脸就出现在视野里。
“登登!”他从背后掏出一只球形的采样笼,里面是一只体型小巧的四足五趾粉色爬行动物。长约一掌,体表均匀地覆盖浅粉色与白色,在背部与腹部,都散乱分布着几丛金色纹路。头部轮廓圆润,一对像小黑豆一样提溜打转的眼睛。
见晋榕在看它,它也一歪头,嘴角微微上翘,吐出一根二分叉的长有倒刺的舌头来。
晋榕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顾佛禹献宝:“它和给你那酒是老乡,下午才挖出来的。”他边说边打开笼子,那小动物嘶溜一下就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他的脑袋顶上,高昂起脖子。
“哎哎哎,给点面子啊哥。”顾佛禹伸手去脑袋上捞它,这动物嘶溜一下躲掉,顺着他敞开的领口朝衣服里爬去。“我草,凉的,滑的滑的!”
他胳膊从衣服袖子中脱出,双手在衣服里上下摸索着抓。
晋榕笑着伸手去帮他,往那突出的地方一抓,那动物灵活地逃窜,又闪躲成功。他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四手难敌四腿了。
“嘿!背上,在背上了。”顾佛禹一边扭头向后看,一边去刺挠自己的后背,姿势非常不雅,宛如没有双臂的鬼山魈准备袭击人。
晋榕眼看着他衣服前侧隆起了一块儿,立马伸手去捉——
“……”
顾佛禹动作瞬间停止,幽幽回头,“你摸我那儿干嘛……”
晋榕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下,动物的影子是没有一个,抓住的地方是心脏左下方一厘米,一个人人都会凸起的地方。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立马松开手,“抓错了!抓错了!”
而那罪魁祸首此时又爬回了受害者的头顶,吐着舌头,耀武扬威般发出了“咕呱咕呱”的大叫。
晋榕这辈子第一次经历这么尴尬的时刻,恨不得两眼一闭装晕。他抬手扶额,盖以诱敌。
顾佛禹见他闭眼往后倒,也顾不上抓那粉东西了,忙倾身来扶他,那粉东西还趴在少城主散乱又毛茸茸的头顶,像在看热闹。
——电光火石之间,晋榕猛然睁眼,嗖一下出手将那粉东西抓住,虚握在手心里。
粉东西犹自挣扎不休,不断发出尖叫:“咕呱——咕呱——咕呱咕呱!!!!!”
顾佛禹:“你摸我那儿了……”
晋榕转移话题:“这到底是个什么……”
顾佛禹整理了自己凌乱的头发与皱巴巴的衣服,两手一摊表示自己对此也知之甚少,来此地正是打算虚心求教。
环境动荡期诞生了许多崭新的物种,形态特征与基因序列都不属于之前发现的物种属类,而颜色更是千奇百怪,有五彩斑斓的黑和错综复杂的白,还有早上红晚上绿,年轻时橙老年时紫的各种生物。
因此前人类发现新物种时采用的双名法几乎已不再适用。在自然派中部分学者的大力推进下,现在对新发现生物的命名多与流传下来的神话相关联,而如果是变异的生物则会加入能力特征与此前的物种加以区分。
晋榕右手仍虚握着这个粉色的小东西,它见逃不掉了,改变策略,用舌头乖顺地舔了舔捉住它的大拇指关节,那里有一颗小痣,一下被黏液覆盖住了。
晋榕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也眨眨眼睛,问:“什么意思?给你松开点?”它那粉色的小脑袋用力地点了一下。
晋榕惊讶:“呀,你难道听得懂的吗?我松开的话,你不要再乱窜了。”粉色的小脑袋又用力点了一下,舌头也吧嗒吧嗒乱甩。
顾佛禹适时地把采样笼拿来,把粉东西重新塞进去后扫了模型数据,打算传到库里比对。
晋榕抱膝坐在沙发上,隔着采样笼拿纤维棒抚触粉东西的脊背,金色的纹路随着他动作一明一灭,小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是已徘徊在入睡的边缘。
此时夜已经深了,他身上刚被顾佛禹披上毛绒毯子,反射着落地灯的光,像笼了一层雾。
“还是个没长好的小家伙呢,不知道这纹路长开了什么样。”他抬头笑着看顾佛禹,“真挺可爱的。”
顾佛禹没有回应他,在室内幽暗的光线里舔了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