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前广安研究中心一层会议室。
这场会议的级别极高,参会者几乎都是这个星球上现有制度的主导人。晋榕本不该出现在此地,他是刚才被临时提拔为研究中心主任的——晋闻道叛城、晋芷余身死,顾循楷再无关于三次进化研究的可信之人可用,才临时将他提了上来。
他尚来不及擦干丧亲之痛的眼泪,便被紧迫的形势推到台前。
会议室中的那一张长桌已泾渭分明地坐满了总统府的裁决官们、自然派的核心人物。一众人正压低声音互相交谈着什么,各自带的下属恭敬地站在身后。晋榕环顾四周,只认得一个魏茯苓的爹魏然。但好在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他一人穿着药剂师的长袍,跟随剩下的人进场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眼睫低垂地看着袍子一角的脏污,那是上午配置辅助稳定剂时溅上去的,通知接得突然,没来得及换。
时间过去的极慢,慢到他把三次进化的溶液的副作用又默诵了一遍,等待着可能的提问,才听得——“咔嗒”的门锁转动声响起。
刹那间所有声音停滞,顾循楷推开门,他面色有些灰暗,一向整齐的城主制服上存留着几道不明显的褶皱。他拉开临近着门、长桌的尾座,在场唯一一张空的椅子坐下。
屋子最里侧、长桌的尽头首座坐着的红发长眉的老人率先开口:“顾城主,叙旧的话我们就先不说了,你应知道我们的来意。”
老人沉声道:“你上一次在星球总统议会上一共提出了三个方案,其一是蓝星大环境预测模型,我们派出了数千计的人于各个地方设点,来帮助你完善模型,结果它预测的第一阶段天灾仅应验了30%,我们这边玛鳞。”他手指点向左侧的金色长发女子,“她的能力是预言,在过去半年中预言了超过二十场灾难,只有两场没有应验。”被点到的少女矜骄地略微点头。
“其二是二次进化者寿命上限是七十岁。”老人干瘦的手指指向了自己,“我上周刚过七十。”
“其三是你主张三次进化应进全进,在座几乎每个人,都有亲人因为服用三次进化液去世了。”
他话音未落,长桌右侧一名金发碧眼的少年哽咽的声音响起:“我哥哥就是喝了你的三次进化液才死的!你就是不安好心、存心要逼死我们自然派的人……”
老人继续道:“你所言皆是虚假,今天我们来此,就是要讨要一个说法,为付出去的资源、金钱,为错信你死去的人……”
晋榕死死捏住了自己的手腕,扼住了想站起身反驳的冲动——不可能、不可能!三次进化液的副作用可能有很多,但绝对不包含死亡这一条!!!
他看向顾循楷,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目光交接,顾循楷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顾循楷站起身——视线顿时聚焦在他身上,如长枪般,一杆杆插入他的脊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后又闭上。只弯下身子缓缓鞠躬,低声道:“对不起,三次进化液的作用还需要时间的证明。”
“现在就证明给我们看!”长桌左侧的一位中年人暴喝道:“你口口声声……不研究进化人类就会走向灭亡,我们信了…可、可信了你……”他的声音干涩近乎哭泣,“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们还躺在治疗仓里,他们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顾循楷对着他再次鞠躬,直起身后,摇摇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证明,芷余死了。”
在座的所有人皆是哗然,“晋芷余死了?”“她死了进化液开发怎么办?”“她和她儿子都是三次进化者,谁能杀得了她?”
他全程没有再看向晋榕,仿佛他不存在一样。直到此时,晋榕心下已经明白,这不是一场有商量余地的质询,而是预先定罪的审判,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魏然冷漠发难:“你们广安号称是最安全的人造城,根本没有可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杀掉你的副城。一定是你自导自演,否则为何不前往总统府报丧?”
“前天晚上才发生的,还没来得及。”
“好一个没来得及!”魏然步步紧逼,道:“我们三日前要求你配合说明,晋芷余前日就死了,除了你还能是谁?!”
顾循楷眼珠微微跳动,掩饰住了这两日的疲惫与颓唐,坚持道:“广安昨日一整天都在处理芷余的丧事,所有人均可证明。”
老人眼光示意魏然不再出声。魏然冷笑两声,不说话了。
老人道:“顾城主,你既然如此鼓吹三次进化,我敢问,你现在是几次?”
“两次。”
“你为何不三次进化后再推与我们?”
“对啊,为什么?”
“你自己都是二次进化者,为什么让我们先三次进化?”
“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实验品了?”
“你这个、你这个畜生!”
“胆小鬼!”
“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会议室中愤怒、质疑、辱骂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破。
晋榕坐在心中苦笑,心说难道当时不是你们见到了晋闻道的能力,追喊着讨要尚未完全通过评估的三次进化样品的吗?况且三次进化液的样品流通全链条并不尽在广安的监管之下,流出广安后经历里什么谁也不可知,更何况、怎么会就有人死了呢?!到底、到底是哪个环节有问题!!
直到众人都骂累了,顾循楷又一次地站起身,向所有人鞠躬,凳子在地上摩擦发出沉重的声响。他再次开口:“现在的制剂只是不稳定,我们已经一脚迈入了成功的大门。假以时日,广安一定能完善三次进化液……”
可没有人听想他讲话了。刚刚发话的那中年男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掷向尾座的广安城主——顾循楷没有躲,瓷片在他额角碎裂,刮出了可怖的伤口,血顺着他的侧脸滴落到了桌上。
他已从神坛跌落。
这个举动似乎缓和了一下在场所有人的怒气,会议室里一瞬间进入了寂静。晋榕想站起身说些什么,至少表明三次进化液的前景光明,至少告诉他们出厂的时候副作用是可控的,至少将广三次进化液和广安城主从这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境地中略微摘出去一些。
就在他即将动作时———老人又一次开口了:“顾城主,我们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看你表演道歉的。”
他枯瘦的手掌在空中拍了两次,身后的下属端上来一托盘内放着试剂管,里面装载着蓝色泛着荧光的液体。
“你应该很熟悉,这你自己发出去的三次进化液样品。你喝,我们恩怨一笔勾销,原谅你没有成熟的实验。你不喝,我们在座所有城主将举全城之力与你开战,来告慰我们在天的父母、妻子、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