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
艾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爷爷也知道这件事,但我觉得奶奶和妈妈应该不知道。”
“这不可能!”
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艾登下意识地吼出了声,艾莉禁不住在那一秒转开了头,似乎是不敢与他对视。但是,下一刻,她又立刻回过脸来,直直地注视着他,“没错,爷爷知道这件事,”她的声音低沉得古怪,像是在提醒艾登他们如今身处酒店,不是家中——这真是可笑,艾登想着,他竟然要自己的妹妹来提醒自己不要闹出一场风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动动你的脑子,艾登,他参与了整个审判过程,他比我们都清楚用来给肯尼定罪的证据有多么薄弱。”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艾登嗓子突然变得无比干涩,他勉力才挤出了这句话。
“大概是父亲去世一年后,我偷听到爷爷和杰森父亲打电话,对方告诉他又有一桩类似的案件发生了,问爷爷想不想了解情况。爷爷说,‘我不想知道这些事情,我只当杀死我儿子的凶手已经入狱了,我的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我不希望你再用这些事情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没错,我知道他可能是无辜的,但我不能让我的家人再经历一遍那种痛苦,你听懂了吗,科尔?’”
“你那时候才六岁!”艾登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我才六岁没错,但我完全理解了爷爷说出的每一个字,以及它们背后蕴藏的含义。从那以后,杰森父亲再也没有打电话来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肯尼是无辜的了。”
艾莉的语气很镇定,也很平静。
她也站起了身,瘦削的身材还带着少女特有的那种细弱骨感,然而看着却让人觉得稳当,仿佛是海边的一根石柱,看似纤细,却已抵受了千年的浪涛,她的话里蕴藏着一股暗暗又坚决的力量,是艾登此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
他才知道这个事实五年,就已经觉得这是个沉重无比的负担,就已经难以面对肩膀上带着血迹的愧疚与追悔。艾莉九年前就知道了真相,这么多年却一直不动声色,半分也没有显露。
他突然想起云决明对奶奶说过的话。
“但凡是伤痕,必然会留下疤痕,而有些疤痕,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即便暂时被遮盖,也不能抹去它的存在,还有它背后所深含的痛苦。”
是这样吗?就连当时才见了艾莉不过两面的云决明都能看出她默默背负的痛苦,自己作为她的哥哥,她最亲的亲人,最应该保护她,让她快乐的人,却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吗?
有那么一会,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心脏也在刹那间趋于沉默,血液一滴一滴地全往脑袋里涌去,挤空了氧气,理智,还有全部的气力,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大头气球,整个人就这么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晃晃荡荡地漂浮着。直到艾莉握住了他的手,艾登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跌坐在床上,妹妹跪坐在他身旁,她冰冷的双手合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这不是你的错。”她小声说,像是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这的确是他的错,艾登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阳台门大开着,清凉的微风拂动着棉纱窗帘,远远地,能听见孩子们在泳池边上的嬉笑,一切与他几分钟前敲开房门时别无二致,什么也没有改变。但艾登随即又记起,其实所有恐怖的灾厄都是在几分钟内发生的——庞贝是在一瞬间毁灭的;喀拉喀托火山短短数十秒的爆发就让周围岛屿上的居民全部罹难;广岛与长崎两颗原子弹的引爆也只需刹那。骤变只需要短短的一微秒,甚至是微秒的微秒,一切就可能天翻地覆。
如果他能早点意识到多好,如果他没有急于接替父亲遗留的空缺多好,为什么非得等到云决明点醒自己,才明白这么多年他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兄长?
艾登忽然无比希望云决明能在这儿。
“这不是你的错。”艾莉再重复了一遍,艾登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用过这么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如果要论起来的话,也是我的错,我知道了真相,却没有早点告诉你。”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艾莉迟疑了一会,“因为爷爷也没说。”
所有射入这间房间的光线仿佛都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褪色了,再也不是明亮的,欢欣的,令人想到尚未结束的一天所具有的无限可能性,暴风雨的黄昏笼罩着这间房间,每一束光都带着从苦难中走出的低吟,黯淡得像从破败教堂百花窗瞧见的的月光。艾登以为自己的痛苦已经到了极限,他错了,心上被狠狠刺入的一刀让他明白此前都不过是热身。
“爷爷知道肯尼是无辜的,”他这句话仿佛是从刀片中挤出来的一般鲜血淋漓,“而他什么都没做?”
艾莉不敢应声。她倏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就像被烫到了一样。
“爷爷知道肯尼是无辜的,但他还是任由对方——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儿子,活生生地在不属于他的地狱里腐烂?”
这让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以为自己独自承担的无上重担,他以为自己独自背负的深重愧疚,他深埋心底,只敢让云决明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他过去五年以来的努力,他每个月寄去的支票,还有云决明如今为了这个案件付出的一切,全都成了笑话。
“爷爷只是不希望家人遭受那种折磨,艾登,”连一贯牙尖嘴利的艾莉,此刻似乎也变得结巴了起来,“你记得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们家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有整整半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交流全靠和妈妈发手机短信。奶奶整日以泪洗面,妈妈在夜里偷偷躲在衣柜里抱着父亲的衬衣哭,爷爷那段时间酗酒酗得厉害,甚至不得不参加戒酒互助会,我想他只是不希望——”
艾莉那时只有五岁,她怎么会记得这些事?
然而,这个念头也只在他脑海里停留了一秒,就被如翻江倒海般袭来的怒气冲散了,“那肯尼的家人呢?”他压低了声音怒吼道,隐隐的回音中带着昂立雕像轰然坍塌的声音,“肯尼的妻子,还有他年幼的儿子呢?他们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吗?他们为此而流下的眼泪就不是眼泪了吗——”
“每个人都只会为自己的家人打算,你知道这一点的,艾登——”艾莉的辩解听上去有气无力。“爷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他清楚,只要这个消息一公开,我们全家人都没法再开心起来了。每天都是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的一天,每天都是苦苦等待又失望透顶的一天,直到那个杀死了父亲的凶手被抓住以前,我们永远都会活在折磨中,一遍又一遍重温他死去那天的回忆——”
她咬住了下唇,刹那间,她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她的右手猛地抓住了左手,就像是要阻止它做什么似的。随即又忽然松开,若无其事地垂下。
“我知道这一点!我知道人都有自私的本性!我知道每个人都只会在乎自己的家人!但我以为——我以为——”
“他只是做了任何一个想要保护自己孙辈的爷爷都会做的事情,艾登。”
“这就是借口吗?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和孙女受到伤害,就可以把这份伤害转嫁到别人身上吗?”
“你如果不冷静下来的话,我没有办法继续跟你沟通。”艾莉抱紧了双臂,模样很焦躁。
“那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我们的爷爷亲手送一个无辜的人进了监狱,你却在这为他颁发年度最佳祖父勋章!”
艾登攥紧拳头,却没有目标可以让他挥出这一拳,没有对象能让他痛痛快快地发泄自己的愤怒。他是如此失望,仿佛自己的整个世界在一瞬间毁于一旦,他在断壁残垣中寻寻觅觅,却发现过去那些耸立入云的形象也不过是一地煤渣。然而,他的愤怒越深,就有越多的悲哀源源不断地从脑海中冒出,连同一起出现的是微不足道,他以为早已忘怀,却仍然长存脑海中的记忆——父亲死后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参加橄榄球训练,爷爷就坐在观众席上为他鼓掌,;他的每一场毕业典礼上,爷爷都会拉起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艾登·维尔兰德万岁!”;当校长喊出他的名字,为他颁发毕业证书的时候,爷爷一定是那个最先站起来,欢呼得最大声的人;还有一次,他在父亲节给爷爷做了一张贺卡,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在床头柜上发现了爷爷的回信——
“我永远为你骄傲,艾登,你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礼物。”
爷爷理应是比自己更好的人,完美无缺,不该有任何劣根。
泪眼婆娑中,他根本没意识到艾莉什么时候松开了手,她突然把手机塞到了艾登的手里,吓了他一跳,“我是安慰不了你了,”妹妹摇了摇头,“我明白为什么爷爷会做出那个选择,但你显然不能。我们在这一点上是谈不拢的,还是让他来吧。”
艾登愕然低头向手机望去,上面是一串他熟悉无比的号码。
“Hello。”他嘶哑着嗓音说道。
“艾登,是我。”云决明令人安心的温和嗓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Ming。”
“是我,我在这,艾登。”
“Ming。”他似乎只能说出这个字,憎恨与敬爱像两个急于要逃离彼此的流星,在他的天空撕裂开了两道深深的口子,悲伤从中褪去,空余下一片荒芜的砾滩,满目闪耀皆是回忆的碎片,他很难想象这个世界曾经的模样,很难想象这儿过去伫立着一座伟岸的雕像,没有任何事物能摧毁它的英雄形象。
“听我说,艾登。”
“我在听。”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失望,很愤怒,艾莉简单跟我说了事情经过。”
失望与愤怒根本不足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但艾登没吭声。
“我不是来挽回你的祖父在你心中的形象的,我也不想为他的行为辩解,不管他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理由,我相信你此刻都已经知道了,你只是无法接受而已。”
“嗯。”云决明的语气平缓了他的心跳,如果说艾登此时此刻还坚信着一件事,那就是云决明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
“我只是想说,你的爷爷在成为你的长辈以前,他也是人,他不是完美的,他这辈子可能犯过许许多多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会犯的错,只是他不会让你知道罢了。在事关亲人的大是大非面前,没有几个父母——甚至是祖父母——能做出理智,不偏不倚,公平工作的决定的,他们的第一本能,永远都是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不需要这种保护,”艾登摇着头,沙哑地嚷道,感到自己狼狈得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蜷缩在乱石下躲避着风暴“艾莉也不需要,最需要这种保护的是肯尼的妻儿,是那个无辜地在监狱里待了十年的可怜人——”
“他有你的——不对,是我们的保护,不是吗?那就是我们正在努力的事情,你,我,还有艾莉,不是吗?”
艾登一愣。
“我知道你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原谅你的爷爷,甚至,你此时可能会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我不会要你现在马上就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什么,Ming?”
“如果你的爷爷真的那么自私的话,他是没有办法培养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孙子的,艾登。”
这句话让艾登眼眶再度为之一酸。
“或多或少地,每个人都会为了爱去做一些无比自私的事情。你的爷爷确实做错了,我不会否认这一点,然而,这件事的背后不是只有自私一个动机。肯尼的入狱,还有证明他的清白,都不是你的爷爷一个人的影响就能做到的,这其中还有整个美国司法体系的腐烂,警察的不作为包含在里面。如果法官有点自己的判断能力,那他就会意识到用来给肯尼定罪的理由太薄弱了。如果当地的警察局能抗住压力,坚持要公事公办,那么肯尼从开始就不会被抓起来。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无奈而残酷。”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艾莉这时候打电话给云决明是个正确无比的选择,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他知道这时候要说什么,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现在,你,我,还有艾莉三个人,我们可以一起纠正这个错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好。”
“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艾登,你说我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时光去对抗只占据时间洪流很小一部分的回忆,那根本没有必要。那么,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你也在消耗太多不必要的情绪,去对抗一个发生在过去,已经无法逆转的错误,这同样没有必要,我们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肯尼能洗刷罪名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好。”
至少就现在来说,能听到云决明的这番话,对他已经足够了。
等云决明说再见以后,他才把艾莉的手机归还回去,艾莉从他手上接过电话,又感谢了云决明几句,才挂断。
艾登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他在凉水下冷静了很久,直到自己的情绪彻底平复了以后,才直起身。他伸手摸不到毛巾,在空中胡乱抓了半天,才有一只冰凉的手递来了几张面巾纸。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终于愿意把我也囊括进你一直‘秘密’进行的调查里去,是为了什么吧。”等他把脸擦干,倚在艾莉才开口了。从镜子里,艾登能清楚地在自己妹妹眼里瞧见担忧,但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扁,“我才不信你说的‘足够成熟’那番鬼话呢,你肯定是有什么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Ming需要你编写一个程序来根据他做出的受害者侧写来筛选受害者。”艾登耸耸肩,说道,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调侃一点。
“我就知道。”艾莉哼了一声。
“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上网找个中国的程序员干这个活,Ming说几尽力金就可以找到一个活干得很利索的码农,而且不会对工作内容多问一个字。”艾登也跟着哼了一声。
“谁说我不愿意了。”艾莉气得眼睛一瞪,“我老早就想为你的调查工作出点力了,要不是你总摆出那副‘长兄如父’的架子,还把自己的调查捂得那么严实,好像担心谁会给你抢了去的样子,这个程序早几年我就给你写好了。”
“这么说,你承认你的确偷偷溜进那个我严令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房间里去看过?”
“你要是不想让别人进去,就及时关好门啊。”艾莉不屑地撇撇嘴,“或者换一把好点的指纹锁——我分分钟就能写个程序把它攻破,让它自己打开。”
“你真的这么做过?”
“开玩笑的。我还没闲到那个份上。”
“是没厉害到那个份上吧?”
赶在艾莉要发作以前,艾登转过身,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手,紧紧地把她的双手合拢在自己的掌心。
“谢谢你愿意加入,艾莉。”
深吸了好几口气,艾莉才勉强把即将要翻出的那个白眼憋回去。
“谢谢你愿意让我加入,老哥。”
她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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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ter·Twenty-F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