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极力压制着自己的酒意,提醒自己要冷静:“说,不得隐瞒。”
余铮带着几分压不住的羞愧细说起了今日之事。
为了准备科考,他与国子司业方少成、中书舍人罗学霖、承议郎赵之勉、大理司直林勇等人已开始合署办公。
今日是他的生辰,方少成和罗学霖二人却比他还走得早,赶着要到行宫大吃一顿。
在余铮忙得差不多也准备离开时,林勇和赵之勉两人却突然聊起了田斌一事。
林勇一边收着他案桌上的物件,一边看似自言自语地道:“肖泽恩那个老家伙,当年抽走了我的考卷,定是没料到我也会有当考官的一日。本还想着他若今年还敢来抽考卷,我定要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却出了田右丞这事。看来我这口气是出不了了。”
余铮听得一惊,这林勇林三郎是护国大将军林天伟的老来子,在林家受宠得很,没想到却被肖泽恩抽了考卷。难怪当年放榜时寻不到他的名字。
他知道肖家和林家没表面上那么和谐,但却不知私底下竟然到相斗到了如此程度。
为了多了解一些情况,余铮惊讶地问:“林兄所讲的意思是当年你未上榜是因为肖监国抽了你的考卷,误了你前程?”
林勇愤愤不平:“那老东西不光误了我前程,还阻了我姻缘。”
赵之勉在一旁笑道:“以你林家的势力,以你在林家受宠的程度,肖监国能误你什么前程。倒是你那姻缘,的确算得上是误了。不过也算是好事,只怕你也没那福份担得起那姻缘。”
林勇不服:“都没让我担,怎知我担不起。”
赵之勉开口制止了他:“担不担得起你自己知道。被抽试卷的又不止你一人,就你不服气。”
“我自然是不服气的。那些人敢与我比吗?本三郎如此惊艳才绝,却没能一鸣惊人。没得到那打马游街的机会,实属皇城姑娘们此身最大的遗憾。”
赵之勉哧笑了一下,道:“就你也配说这话。你将肖家二郎置于何地?”
“那是那些姑娘们都瞎了眼。肖二郎长得有我俊?比我有文采?都怪那肖泽恩,我都与肖二郎约好了,以他家小妹的女儿红和我那侄女的女儿红为注,在考场上比个高下。可没想到他连名都没报上。”
赵之勉道:“那你不是应该感谢肖监国。不,应该是你侄女感谢肖监国,救下了她的女儿红。”
林勇道:“呸呸呸,都没比,怎知是我输。早知你嘴这般讨厌,当时就该让肖老头将你的考卷也抽走。”
赵之勉的眼神黯淡下来,幽幽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被抽走。”
余铮听这二人的对话,越发不安。脑子里似有一根弦越绷越紧,他不知道弦断之时会发出怎样的声响,但直觉告诉他,此音于他必是石破天惊。
本来先要打算离开的余铮留下了。他在林勇与赵之勉离开后,调出了近五年的学子榜单。果真如他所料,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子弟在榜上寥寥无几,赵之勉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以往他们都认为是这些官家子弟大多没有什么才学,不过却有各自的门路,能被直接举荐到合适的职位,所以根本不屑与他们来争夺这科考名额。可今日,那林三郎却说他被肖丞相抽了考卷,还说不止他一人。
这背后的因由,他有些不敢往深里想。他怕到最后触及到真相之时,发现的是自己的愚蠢无知与浅薄。
然而事实却摆在眼前,真相越逼越近。
他身边有不少同僚都是举荐入仕。他们身上是有不少官家子弟的傲气,时常显出一脸不屑与他们这些寒门同路的表情。
可他们却并不是没有才学之人,甚至比许多科考出头的寒门优秀许多。特别是在洞察事态和应对变化方面,有时展现出来的能力真是能碾压寒门的。
别的不说,就是眼前的林勇。当年初识之时便被他的傲然才气所惊艳。进了皇家书院后,见到了肖安,更是折服得无法形容。
若肖安与林勇都参加了永乐六年的科考,那状元的名头根本落不到他头上。这不是自谦,是事实。
余铮慌忙地站起来,桌案上的物品也顾不上出拾了,匆匆出门,脚下的步伐也从疾走变到了奔跑。赵之勉没住在赵家,和他一起同住官舍。
他要去确认一件事,问他为什么想被抽走试卷,原因是不是与自己所想的一致。
当他看到赵之勉开门见他并不吃惊时,他便知道他想的没错。赵之勉和林勇他们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给无知的他上了一课。
在肖监国和田右丞对科考的把持下,官家子弟根本没机会来参加科考,他们给寒门让了路。
而赵之勉,不知何故不受赵家待见,所以他才通过科考熬出了头。
难怪这些参加了科考的世家子个个都自认肖家门生,他们不全都是为了攀附,更多的是服气,心甘情愿。
余铮说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了。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情况。他们的偏见,让他们一直以为肖泽恩与田斌是以科考谋求私利,可没想到却是帮他们拓宽了路。
方少成也是举荐入仕。在听完余铮的叙述后,他声音里也没了之前的壮气:“怪不得我爹当年不许我参加科考。他说走自己的路,别去挡别人的道。田右丞的事出了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我问他为何,他却只说做事只分利弊,不言对错,希望我们以后能做得更好。”
余铮跪着还未起来:“陛下,刚刚娘娘说的,微臣都听到了。微臣自问,若真有那么一天,微臣可能真的比得上他们。故微臣恳请陛下,不再追查田斌一案。”
罗学霖虽然动容,但却并不同意余铮所请:“怎么能不查了呢?那些银子可不是白收的。银子用去何处,买通了门路的学子有哪些,这些都得查清楚吧。”
江知看了一眼秦简。
秦简立即起身回禀:“银子的去处尚在追查之中,但御史台已经查到了与田家涉案家仆往来密切的钱庄,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至于现已掌握的涉案学子和官吏共有一百三十三名,其中五十九人并未能通过科考。余下的七十四人,有十三人未能通过试用期,其余六十一人,在每年吏考中都有一到两次为下等。”
大月官员吏考每年一次,对大小官员的履职情况进行考核,若被评定三次下等,那这仕途也就断了
秦简之前掌握到这些数据时并未多想,只认为靠花银子买进来的人差得连每年形式上吏考也通不过,可现在看来不是他们通不过,而是肖泽恩不让他们通过。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这些被他们发现的人是因为肖泽恩没有让他们通过吏考,所以才夹带私怨有意或无意地暴露在他们面前。
江知此时觉得有些羞愧,一直以来,他与朝中三位监国,特别是肖泽恩,都是在相互猜度,暗自较量。
他知道肖泽恩老谋深算不好对付,所以他凡事都往最坏处考虑,再做最全力的应对,从未想过在对手身上有什么高洁的品性。
现在看来,肖家为大月做了许多事。
江知下定了决心:“查,不仅查科考,吏考也一并查。官员调动也要查。七品以下也要查。人手不够便去囯子监挑学生辅助御史台。朕不限你们时间,但朕每日案头得见着你们清查进度。”
秦简领命离开,余铮等人也跟着退下。今夜,已无心情再做别的什么事了。
江知很想去见见肖乐乐,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又该说些什么。
正在纠结之时,抬头却见到余海生那张脸此时比哭还要难看,也是同样纠结的模样。
正欲问他所为何事,却见敖文匆匆来报。
江知万万没想到一个田斌竟然惊动了早已不问朝政的肖太傅。据敖文所说,太傅今日回了肖家,与肖监国谈了许久,而后又去见了田斌。现在田斌已经在开在写罪书了。
江知不得不承认,肖家上下,带给他的意想不到实在太多了。
“那太傅现在在何处?”
敖文回道:“太傅已经回了肖家。”
江知已经许久没见到他的太傅了,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余海生,派人去肖家,请太傅明日进宫。不,明日下朝之后,朕去肖家。”
没听到余海生的回答,江知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还是之前那般模样。
“余海生!”
余公公终于回过神来:“在,老奴在。”
江知正要开口,却余光瞟见敖文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似乎也在纠结于某事。
“敖文,还有何事?”
敖文将今日禹家当街羞辱肖家家仆,而后被皇后令人揍了一事细细进行了禀报。
江知越听越愤怒,肖泽恩不过才几日未上朝,风向都还未定,这些人居然敢如此大胆,竟在大街上公然欺辱肖家。
可他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敖文接着道:“卑职想着必是有人给禹元经父子二人撑腰他们才会如此嚣张,便想看看他们在被揍之后会去何处,会做什么,于是派人跟了上去。他二人直接回了家,并未找旁人,只是两人关起门来骂禹元纬不管他们死活,还说林监国也是个怕死不敢得罪肖家的老东西,最后又竟然开始辱没起肖家……”
敖文不太敢说接下来的话。
江知冷冷说道:“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