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宁国,见水有鱼。
鱼跃叼其囊,侍大惊,遂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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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湍急,先前受过宁家恩惠的百姓们纷纷前来渡口长亭相送。
宁采蘩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岸上的众人,船夫瞧天色不早,低声催着出发。
宁员外眼含热泪,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船夫拿起船桨,缓缓地在江面上划动起来。
宁采蘩站在船板上,她压抑住心中的不舍,朝着岸上的人们挥了挥手。
她强颜欢笑道:“乡亲们,我走了,别送了。”
话说完,宁采蘩垂眸,不禁潸然泪下。
宁员外站在人群中,他红着双眼,神情哀伤地别过脸去,似是不忍再看。
宁夫人收回目光,她拿着帕子拭泪,瞧见宁员外格外伤心的模样。
想来宁采蘩即将离家,宁员外心里不好受,他整整一宿都翻来覆去的,怕是没有睡好。
她语气轻柔道:“老爷,您别伤心了,过几年采蘩就回来了。”
宁员外自然明白,他压下心底的不舍,除却五年前之事,宁采蘩就未离开他身边,如今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他心里不踏实,生怕她日后在书院吃不好睡不好。
宁夫人察觉出宁员外的情绪,她出言劝道:“锦儿打小就在采蘩身边伺候,还有孟东,您也是信得过的,老爷,况且赵伯不是早早就前往南都打点去了,有他在,您实在不必太过忧心。”
“夫人言之有理啊。”宁员外思绪万千,他伸手揽住宁夫人,点头道。
上天保佑。
祝愿她此行平安顺利。
他暗自祈祷。
众人的视线聚集在一处,他们凝望着江面上远去的船帆,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再也瞧不见。
良久,微风拂过江面。
宁采薇素白的衣衫被轻轻吹乱了,她面色漠然,长长的睫毛留下淡淡的阴翳。
不知不觉间,船已行至江心处。
两岸皆是烟雾环绕的青山,一眼望不到头,透露出一股幽然静谧之感,恍若稍不留心便会迷失其中。
锦儿吸了吸鼻子,轻声说:“小姐,别看了。”
宁采蘩收回视线,她眼眶微红,忽然回忆过去和宁员外的点点滴滴,心中不舍的情绪愈发强烈。
锦儿安抚着宁采蘩,她轻叹一声,转身进入船舱内,开始收拾行囊起来。
忙活半晌,她在舱内铺好床,掀起竹帘,轻声道:“小姐,进来歇息吧。”
宁采蘩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她迎着江风,情绪有些低落,摇头道:“不用,我还不困。”
锦儿晓得她还在伤心,便也不再打搅她。
船的另一头,孟东面容冷硬,他大步走到船夫身边。
他打听道:“现在行至何处了?”
孟东是管家之子,这些年来跟在宁员外身边,曾替宁家解决过许多繁琐的事,遂他深受宁员外的器重。
此次宁采蘩前往清凉山求学,山高水长,路上究竟是何状况尚且不知。
宁员外思虑多日,最终决定将保护宁采蘩安危的重任交给孟东。
孟东向来对宁员外忠心耿耿,自然不会负其所托。
“回小哥的话,还未出徽州的地界。”船夫答道。
孟东点头,随后沉默离去。
一行人北上,朝着宁国府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暗,云气收尽。
清冷的月光照在江面上,好像笼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锦儿准备好晚膳,主仆三人并没有讲究,对着月光,坐在甲板上用着晚膳。
原本孟东不愿同宁采蘩用膳,因他是宁家的家生子,生来就是宁家的奴仆,岂敢僭越,故一个劲儿地推辞。
推辞过后,在宁采蘩严肃的目光下,他只能乖乖就范。
宁采蘩见孟东坐下,她眼神略有缓和,语气认真道:“既出来了,就别守着家里的规矩。”
“是,小姐。”孟东颇为拘束地坐下。
他神色僵硬地吃了一口饭,接着伸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锦儿见孟东涨红着脸,忍俊不禁道:“小姐,你可别为难他了,瞧他脸都红了。”
话音刚落,孟东脸颊烧得慌,忍不住低咳几声。
宁采蘩瞧着孟东实在不惯的模样,便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没有再为难他。
用完晚膳后,宁采蘩没有进舱,则是坐在船边乘凉,她手持团扇时不时地为自己扇风。
夜色沉静如水,江水潺潺。
宁采蘩心乱如麻,她倏然想起白日分别的场景,自然又感到一阵伤怀。
她轻叹一声,伸出拿着团扇的手,百无聊赖地舀着江水。
直到手上的皮肤无意间碰到清凉的江水,宁采蘩登时生出几分兴致。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触碰江水,沿着船身划了过去,在江面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船正在缓缓前行,船帆迎风而扬,发出簌簌的声响。
宁采蘩拢住衣袖,她伸手撩着江水,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手指被轻轻地蜇了一下。
她一惊,连忙收回手。
是何物?
宁采蘩慌忙把手放在灯下,待瞧见完好无损的手指时,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船旁传来异常的扑通声。
宁采蘩心中纳闷,她举起灯朝着江面看去,只见江水微微翻涌着,冒出几个气泡。
她瞪大双目,细细地打量起来。
难不成是鱼?
随着江水冒出几个气泡,江面缓缓地出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发出清亮的光。
宁采蘩定睛看去,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小姐。”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宁采蘩登时唬了一跳,她恼怒地回头。
原来是锦儿。
“小姐,怎么了?”锦儿手足无措起来,语气慌张道。
她在船舱内等候许久,迟迟不见宁采蘩进来,只好出来寻人,却看见宁采蘩站在船边,正举着灯在看什么。
宁采蘩见是锦儿,她竭力的平息住怒气,抱怨道:“你突然出来吓唬我做甚?”
“奴婢冤枉啊。”锦儿急忙解释,“奴婢是见天色已晚,小姐你一直不进来,便出来寻你。”
宁采蘩抿唇不言,她瞥了锦儿一眼。
“奴婢错了。”锦儿求饶道。
宁采蘩不再说什么,她放下灯,重新坐了下来。
锦儿打量着她的脸色,讨好地笑道:“小姐,你刚才在瞧什么呢?”
“没什么。”
锦儿拿起桌上的灯,她探出头朝着船下看去,蘧然道:“小姐,你快过来,水里有一条鲤鱼。”
宁采蘩站起身,她走到锦儿的身旁,顺着其目光看去,果真瞧见江水里的鲤鱼。
天色昏暗,有些瞧不真切。
方才就是这鲤鱼咬的她?
她暗道。
“奇怪。”锦儿双目微张,神色疑惑道,“这鱼怎么一直跟着我们?”
宁采蘩这才发觉,鲤鱼竟然一直跟着他们的船。
它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晃动着鱼尾,颇为激动地在水里打转。
锦儿见到这一幕,她傻笑道:“小姐,它是不是饿了?”
“也许。”宁采蘩迟疑道。
她目光扫向鲤鱼,不知为何想起家中看门的犬,当见到主人时,就是这般殷勤地摇着尾巴。
“那奴婢去拿些吃食来?”锦儿询问。
宁采蘩颔首。
不出片刻,锦儿从后舱寻来一些米,递到宁采蘩的面前。
宁采蘩随意捻起一把,洒到江面上。
鲤鱼兴奋地探头,张口将米吞了下去。
“它还真饿了?”锦儿偷笑道。
宁采蘩弯起唇角,她顿感有趣,再次伸手丢了一把。
江水里的鲤鱼吃得正欢,忽然迎面又来一把米,甚至丢到它的头上。
它顿住不吃,双目呆怔地注视宁采蘩,仿佛是瞧见令它魂牵梦绕的神女。
“咦,它怎地不动了?”锦儿纳罕道。
宁采蘩目光扫向鲤鱼,她沉默一会儿,猜测道:“它不会是死了?”
“怎么会?”锦儿愣了一下,喃喃道,“它方才不是还在吃?难道是撑死了?”
话音刚落,江水里瞬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主仆二人循声望去,原本不动的鲤鱼正在江水里游动,好像是在告知她们自己还活着。
宁采蘩松了一口气,她无奈一笑。
“小姐,它不会是听得懂我们讲话吧?”锦儿惊呼道。
“鲤鱼通人性,或许它是能听懂。”宁采蘩将米盘递给锦儿,她倚靠在船边坐下。
锦儿接过,神色好奇道:“小姐,这是青鲤吗?”
宁采蘩闻言点头,她看着鲤鱼的可爱的模样,登时生出逗弄的想法,遂伸处手去,点了点它的额头。
鲤鱼见到她的手,顿时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感受着她柔腻的手,触碰自己的额头。
“小姐,要是你喜欢,不如叫船夫捕了来养着?”锦儿瞧着宁采蘩爱不释手的模样,出言提议道。
宁采蘩不厌其烦地逗弄着鲤鱼,她闻见锦儿的话,扯起唇角道:“不用了。”
“为何?”
“它身在这天地山水间,享受着无边自由,又岂甘被束缚?”宁采蘩思忖道。
锦儿恍然地点头。
“况且养鱼,要养自然是养红鲤或金鲤。”宁采蘩看向锦儿,轻笑道,“瞧着也是赏心悦目。”
“那种红白相间的鲤鱼呢?”锦儿继续问。
宁采蘩眉头轻拧,她摇了摇头。
锦儿目光微动,她想起宁采蘩从前特别喜爱上元灯会游街的鱼灯,只因其与红白相间的锦鲤有几分相像。
她转念一想,毕竟人的喜好是会变的,或许曾经喜欢,不代表如今还喜欢。
宁采蘩沉思片刻,解释道:“我不大喜欢,不知为何见到那种鲤鱼我心里就不大舒坦。”
言罢,她逗弄的手忽然又咬了一口。
宁采蘩惊呼一声,她迅速收回手,目光扫向江水中的鲤鱼,而罪魁祸首则是张着圆圆的眼睛,有些无辜地注视着她。
她无比确认的是,先前蜇她手指的就是面前这条鲤鱼。
“怎么了?”锦儿抓住宁采蘩的手,关切道。
“它咬了我一口。”宁采蘩低头,她看向自己的手,所幸没有破皮。
锦儿见宁采蘩无事,她放下心来,撑着腰指着鲤鱼的脸,破口大骂道:“这鱼怎么不知道好歹了?方才的米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好了好了。”宁采蘩拉住锦儿,无奈地笑道,“它只是一条鱼,犯不着生气,况且我也没伤着。”
“小姐,这鱼当真是狼心狗肺。”锦儿还不解气,继续道,“呸,不对,鱼心狗肺。”
宁采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锦儿见到宁采蘩的笑容,她不好意思继续骂,面色尴尬地挠了挠头。
就在宁采蘩笑的时候,江水中的鲤鱼骤然跃起,它张口对准她腰间的香囊,毫不犹豫地叼走,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江水中。
宁采蘩不可置信,她吓得站起身来。
鱼叼走香囊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不好!”锦儿迅速地反应过来,她顾不得其他,连忙俯首探入江水中。
宁采蘩脸色大变,她生怕锦儿落入江水中,连忙抱住锦儿的腰。
锦儿眼疾手快地从鲤鱼的口中将香囊夺回,可是香囊沾上江水现在已湿透大半。
宁采蘩将锦儿拉回来,她训斥道:“太危险了,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差点就要掉下去了。”
要是锦儿掉下去的话,她不善凫水,那后果当真不敢设想。
“奴婢怕这香囊……”锦儿面带委屈道。
“是人重要还是香囊重要?”宁采蘩蹙眉,她的眼中带着愠怒,质问道。
“自然是香囊重要。”锦儿毫不犹豫道,“这香囊可是保你平安的,万不可出差错。”
她眸光湿润,双目坦然地看着宁采蘩。
“一个香囊而已,丢了便丢了,你岂能为了一个香囊,万一……”宁采蘩气急,欲言又止道,“你说该怎么办?”
“奴婢明白,但是老爷临行前嘱咐奴婢一定要照料好小姐,奴婢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如此了。”锦儿被训得双眼发红,她小心翼翼道。
宁采蘩面色稍霁,她从锦儿手中接过半湿的香囊,在腰间系了上去。
“奴婢方才瞧了,里面的平安符没湿,应该没事。”锦儿低声道。
宁采蘩心虚起来,思及方才自己也有错,竟没发觉香囊被鲤鱼叼走了,还大声训斥锦儿。
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小声道:“我刚才太急了,说话重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奴婢知晓小姐是关心奴婢。”锦儿摇头,她吸了吸鼻子,感动道,“奴婢以后定不让小姐担心了。”
“好了。”宁采蘩摸了摸锦儿胖乎乎的脸,她轻声道,“别再伤心了,咱们进去歇息。”
主仆二人走进船舱内,而江水里的鲤鱼慢慢地下沉,天际上月色被乌云遮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