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万斤的大鱼被渔网兜着乌沉沉的卧在湖心,四周的小船纷纷返还,船上的人抢着栓绳叫岸上的人把他们拉回去。
鱼已经入网,捞鱼不急在这一时,射下金雕的好汉,驯服海东青的勇士,不可不观。
只是这好汉与勇士,与众人想象得不太一样。
想象着有此等膂力之人,必然长得十分的魁梧健硕,澎湃的雄壮之气,但是郑焞不是这样的。
风度凝远,杳然靖深,如春在花,如意在琴。
有那六七岁的孩子,还保有一份童真,有着对美好的人与物天然的赞赏,和他的母亲道:“这位哥哥真漂亮……”
立刻被他的母亲捂住了嘴。
就像当年映珠村的小孩子们被捂了嘴,大人们的直觉知道,这一位并不是可以随意称呼和评论的人物。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路,郑焞冉冉而来。他本来就在来铁岭的半途中,得知了消息一路疾驰,经过驿站换最快的马,倒了三次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达这里,离得近了可以看见郑焞眼中的血丝,除此之外,郑焞没有释放出任何被冒犯后该有的情绪。
郑焞与谭慕妍笑言,道:“我想你会喜欢这样的热闹,就来这里找你了。”
谭慕妍没想到郑焞能这么快过来,只他来了,谭慕妍眼中含泪,脸上带笑,睁着眼让眼泪洇了回去,笑意也收了,握住郑焞伸过来的手,人被郑焞牵过去,被他护在身后。
谭慕妍与郑焞站在一处,如瑶林玉树,自是风尘外物。
所有人都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一对鸳俦凤侣,和如琴瑟。
邓缄看清了郑焞的摸样,此时郑焞的装束并无华贵之处,无金无玉,身上穿的是普通的皮裘,额间一条抹额是用贝壳编的,腰上的佩饰是兽骨磨的,像是此地渔猎为生的百姓,说是先敬罗衣后敬人,那是对寻常人的判断,郑焞的容旨和气度,绝非寻常人,一定是出身不凡才能蕴养出来的气质,他又是如此的年轻,将将弱冠之年,各家府邸如此出色的后辈,可称得上耀眼夺目,捋一遍平生所见,邓缄不识郑焞。
这就很让邓缄纳罕了,邓缄作为代国公的侄孙,可以代表代国公府处理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务,也是有身份的,他将近而立之年,见识不少,至上至下,至下者不屑一顾,至上者不屑顾他。
眼前的人,他不识,显然是前一种。
谭庭栖穿了干净的衣裳,向郑焞走过来,想要请罪和说明更加详细的情况。
郑焞越过谭庭栖上前,对着前方的李家人和他们的姻亲故交,点人道:“李平柄。”
李平柄是老四房大老爷的名讳,他是铁岭卫指挥佥事,正四品的官衔。实土卫所指挥使经常空缺,指挥同知经常虚封,就比如老五房老太爷因为伤病卧床多年,他是铁岭卫指挥同知不良于行,卫所里的日常事务都是李平柄决断。李平柄今年四十九,已经到了儿孙满堂的年纪了,被人指名道姓与骂他无异,而且郑焞并不认识李平柄,在那个方向有几人也四十多岁了,郑焞虽然在点人,可以说目中空空,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更多了一层羞辱的意味。
凡是认识李平柄的,都向他看过去。
李平柄生得虎背熊腰,有了年纪也是那么大的一块头杵在那里。
他是好色之徒,非无能之徒。
二老爷的揣测,邓缄的纳罕也是他的顾虑,比起一时的羞辱他更加考虑得失,所以迟疑在原地。
郑焞确定了目标,一直负在身后的长枪,挽了一个枪花,枪尖朝他一指,然后横枪点地。
这是邀战的意思。
众人一片喧哗。
邓缄之前定下规矩了,今日的比武不准动兵器见血光,眼前之人是不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晓,他是后面才来的嘛,有好心的人靠近郑焞,提点他。
郑焞依然站在那里,仪范清冷,风神轩举。
李平柄鬓边滴下了冷汗。
男人处事,很有眼力的,知道什么人可以轻忽,什么人不可以冒犯,就算他们神志不大清醒都不会逾矩。就比如说,大家只听男人喝醉了打婆娘的,就没有听说喝醉了打上官的。先前李平柄是在铁岭做土皇帝做惯了,才目空一切,当谭慕妍出现,在他的面前无所顾忌的表现出了风情,李平柄就有所忌惮了。
女子的风情不该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虚伪的说是这样有失妇德,残忍的现实是基本上所有的女子无自保之力,而男人多好色,不乏色令智昏之辈,要毁去一个女子的一生,不过覆手而已,所以女子只能小心翼翼的,伏低做小的,温顺谦卑的低着头不要引起男人的注视。
谭慕妍站在了人群之中,她不惧觊觎,接受了所有人的瞩目,她甚至表现出了掌权男子相同的爱好,收下了一个出众的舞姬。
以赵梁剑作为交换。
人呀,到达了高不可攀的地步,如果她不想遵从,世间的礼法就无法束缚她,她是一个女人,也同样无法束缚。
如此尊贵的女子,敢把她纳入闺帷试一试?
真是那句话,她敢让人看,他要不要得起!
在郑焞尚未抵达之前,李平柄已经收了他的好色之心,只是掠夺之举已经做下,不知道与谁结下了仇怨,要如何了结,他正在思量,郑焞就出现了。
李平柄迟迟不应战。
郑焞巍然而立。
老五房的二老爷不知道其中仇怨,也不能任由场面僵下去,腆着脸笑道:“这位小将是大伯父的贵客,也是我等的贵客,请饮一杯,权且海涵。”
李平柄的长子不在这里。
二老爷让李平柄的长孙把这杯酒端过去。
李平柄的长孙被五房的叔叔塞了酒盏,正要看他爷爷的眼色,谭庭栖抱胸扬声道:“佥事大人邀我家大人前来,我家大人应邀而来,佥事大人要做缩头乌龟了吗?”
说罢一顿耻笑。
不止谭庭栖一人耻笑,他们这边十七人一起放声耻笑。
在场几千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李平柄身上。
有那等想奉承李平柄的人,还为其描摹,说佥事大人是要考校此人武艺。
李平柄见在场的人,都可以算他们自己人,郑焞立在中间也是孤星渺渺,而且郑焞长得很吃亏,濯濯若春月柳,可叹白璧玉人,过分的美貌也大大减损了他的杀伤力,李平柄给了他左右的随从们一个眼神,持戟下了场。
一刹那,寒光虹芒逼人,两柄利器锉出一片火花。
只这一招李平柄被震得虎口发麻,郑焞握枪的手,一缕鲜血蜿蜒到手背。
不是被李平柄所伤,是本已有的伤口裂开了。
李平柄在战场厮杀,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本来是想防御为主的,看到了郑焞的破绽不由得动了心,便转守为攻。
郑焞变攻为守,闪入李平柄的身后,一招回马枪。
要护卫李平柄的随从们都还没有包围过来,这场打斗就在瞬息中结束了,郑焞一招回马枪插入了李平柄的心脏,枪回头人没有回头,李平柄眼中带着惊惧,不可置信的砰的一声,面朝下重重的摔在地上。
郑焞这时候回头,踏过李平柄胸口淌出来的血渍,面对着将要围上来的随从们。
目光没有任何的波动。
知不知道他刚才击杀了统领五千兵卒的正四品边将武官,击杀了朝廷命官!
郑焞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眼神也没有落在某个人身上,只有收不住的杀意倾泻而出。
眼波微微的转动,不带一丝人的感情。
郑焞面前的人,再也没人以‘漂亮’去定义他了,看见这样的郑焞只会令人心生恐惧。
谭庭栖等人冲上去,纷纷拔剑或者拔刀,冲到了郑焞的前面。
谭慕妍也跑了上去,从后抱住了郑焞,她没有震惊,也没有哭泣,只是紧紧的抱着他贴着他,冷静的道:“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开。”
李平柄能打的随从没有十七个那么多,被郑焞冰冷的眼神摄住就心生惧意了,再被谭庭栖等人压着,完全散失了斗志,倒是李平柄的四个儿子,裹挟着丧亲的悲痛,直不楞登的冲了上来,要为父亲报仇。
谭庭栖,王思任,左彝春和孙喜,四个人迎上去和李平柄的子孙战在一起。
二老爷的一个儿子大声道:“父亲,我们是不是也上前助一助,这是怎么了,杀人都杀到我们铁岭老家了。”
“你说是怎么了?”二老爷压低了声音怒喝。
才对了几招,他们老四房的掌舵人就被一枪捅死了,二老爷除了惊怒之外还有理智,低喝道:“父亲血溅当场,他们几个为父报仇,此战不可不战,你去尽什么孝心!”
“父亲,此人以一人之勇独挑一军,非勇也,乃是与柄大伯结下了生死大仇,我们当问清缘由,才可追究啊。”二老爷另一个儿子急忙把话递上去。
这个儿子就是去拿赵梁剑的儿子。
有几分拓落不羁。
他生在李家本没有进取之心,进是什么取又是何物,他生在李家又不会缺了他一口吃的,何必和兄弟们天天比胳膊粗去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但是他看见谭慕妍,看见了那么张扬充满了勃勃**的女子,心弦为之一动。
这一动就热血翻涌。
谭慕妍说,愿李家小将持剑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知道在那样的场景之下,会受到怎样的鼓舞吗?
俗语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李系一直不解,怎样的夫妻恩情消受不起了,原来是如此!
他生在李家,虽然不思进取,也知道李家信奉强者,以军功分配资源,他尚未娶妻,若是遇到了那样明媚鲜艳的女人,他平庸的一生如何相配。
他想守护的人,如何才能护得住!
李系的目光落在谭慕妍的身上,若这仇越结越深,这位女子要何去何从了呢?
李系的视线又扫过众人,指向了李平柄心腹的管家,疾声道:“父亲,把他抓过来拷问,柄大伯与这班人有何纠葛或许他知晓。”
大老爷们儿心腹的管家比妻儿还得用的,很多他们不方便说的话,不方便做的事都是让心腹的管家代劳。
围了一圈的军户们也是一片骚动。
那个之前比武得了李平柄赏识的军士想要上前助阵,被他身边的人拉住了,劝他道:“兄弟,先不急着出头,我们几千人在这里他们插翅难飞。”
他身边的人听了这话,不像话,说他道:“兄弟,你这话说得不厚道了,你看他,看他。”
他指了谭庭栖和王思任,道:“早知道要打这一场,他们刚才就不给我们捞小娃娃了,徒耗体力不如多和我们杀一场。”
他身边的人又推他,人挨着人推了一排,他与众人道:“你们看二老爷是什么个意思。”
情况紧急,没有避开人,二老爷在审问李平柄身边的人。
就在这当下,人群发出了一阵尖叫。
谭庭栖一刀砍到了李平柄五子的肩膀,刀势斜劈,人当场死亡。
若不是谭庭栖爱惜兵刃,这一刀就要把人劈成两瓣了,生死相斗,自然是手下无情。
李平柄另外三个儿子被兄弟的惨死吓住。
好家伙,在李家的地盘上,他们杀了一个,又杀一个,无所顾忌,也无所畏惧了吗?
谭庭栖在内,十七个护卫早就想明白了,主辱臣死,他们死在这里尽职尽忠,李家,灭族之罪。
谭庭栖手握滴血的长刀朗声道:“铁岭卫军士不是李家的私兵,现在是我等与李平柄的仇怨,就是由官府来判定,我等亦是无罪!”
二老爷审问了李平柄身边的人,额头突突直跳。
抢夺人妻之事,他虽有所耳闻,也有得是男子甘愿戴着绿帽子做乌龟,但是遇到了咽不下这口气的,决一生死,也是生死无怨。
因为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在官府的判决之中近几年最出名的案例,就是长洲一户张姓仕宦大族,那家的张家老太爷五品致仕,精于易,有才名,就是私生活太放荡了些,七十多岁了睡了别人的妻子不肯还,被本夫砍了。
本夫一介庶民,最后被巡抚无罪开释。
律法确实是这样,对奸污之事一向主张严刑峻法,所以又延伸出了另一种危局。
仙人跳。
二老爷想得太多,又想得无耻了些,实在是怕深陷在这样的危局中,命他的儿子们压住李平柄的儿子们,让郑焞一行人离去。
金有成手端着二十几斤的金雕,金雕死后落入水中,他打捞上来已经擦拭过了,举着道:“你们的金雕。”
这样一只金雕无论是卖给南方的仕宦大族还是卖给西边的蒙古王公,都是价值不菲,或许这一行人不缺金银,金有成也不能默默的私吞了。
谭庭栖回头,这会儿全无把人一刀劈两瓣的狠劲儿,张口都是义气,道:“你与卫所的兄弟们分了吧,买些好酒好菜,我家大人请了。”
谭慕妍回头没有见章室奴跟上来。
她是李家圈养的奴婢,可以去与李家有仇怨的这一家吗?她顿住了。
谭慕妍笑着邀她,道:“跟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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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