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们打着同一套拳法,是军中最基础的一套拳,从他们摇摇摆摆会走路的时候,他们就跟在父兄身后比划着,一套拳法用心的练,日积月累,练上百遍千遍,其势就有了,特别是那几个好苗子,每一招裹挟着元气和劲力,再看他们稚气未脱的脸庞,就已经不能拿他们当小孩子看了。
因为习武是辛苦的,他们既然有那么的毅力练就那么的实力,其心志之坚已经不能以小孩儿视之。
“哥哥!”
更小的孩子们被大人环在怀中,他们是最雀跃的,在怀里还想蹦出来,要和哥哥们一起打拳。
在几个领头的默许下,稍大一点的孩子们被放出来排在后面,他们是还没有练出气势来,所以一招一式或刻板,或笨拙,或处处跟不上节奏慢了一拍,还有直接跑上去给哥哥们捣乱的,状况百出又是滑稽可爱,令人忍俊不禁。
众人哄笑。
“好好好。”邓缄向孩子们赞许着,撒下一捧银瓜子。
这个举动轻蔑了吗?
并没有。
功夫练而不用,是花拳绣腿。
谁能抢到,是谁的本事。
战斗不乏凶悍,少年们化身小兽,獠出尖牙和利爪战成一团。
小一些的孩子们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战斗,大人们就近把碍事的小孩子抱开,一些小孩子真是太小了,不知道状况在混乱中哇哇哇的大哭。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战意本来就该令人心生畏惧。
夏纪抱出了一个小孩儿,这会儿混乱不去辨他的父母,把小孩儿抱到谭慕妍身边。
这个小孩儿穿了一件酱黄色袄子,布料洗得发白又粘着泥渍,他仰头哭两串鼻涕都流下来了。
谭慕妍不会去嫌弃他,而是温和柔善的安抚他,把他揽入怀中,用帕子给他擤鼻涕,用温暖的手抹去他小脸上的泪渍,掏出一根糖葫芦堵他的小嘴。
今天她是来引人瞩目的,这样哄孩子的吃食她准备了很多呢,她的身边就留了一个夏纪,其他人都散出去把一把把糖葫芦分给年幼的孩子们。
坐在主位上的李家爷们儿是有点懊恼了的。
这样收揽人心的事本应该他们来做,但是他们一群粗鲁的爷们儿是没有想到的,也不会考虑的这么细致……是根本就不会想到。
这么小的孩子很多都会在长大的过程中夭折掉,根本不值得他们考虑。
少年们在一番混战中很快划分出阵营,没有什么互相扶持共嬴平分银瓜子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不符合实际的。
银瓜子是不够平分的。
有人有,就一定有人没有。
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道生存的法则。
强者与强者联手,把银瓜子牢牢抓在手里,当地上的银瓜子都被抢完了。
李家一个年轻一辈的少爷喝停。
邓缄说人人都有封赏的,抢到的是自己的本事,他这里还有银瓜子,人人一颗。
那个孩子的母亲,拘谨的向谭慕妍这边靠过来。
谭慕妍看向她,她已经有了几丝白发。
在谭慕妍的感官认知中,这个女人像这个孩子的奶奶,但是谭慕妍又知道,她总是会把人看得苍老。
谭慕妍招手让她过来抱孩子,等她靠近了,问她道:“孩子多大了?”
那女人低头道:“到了今年冬至就三周岁了。”
比阿羔要大好几个月了,快三周岁的孩子这个身子骨是瘦弱了,谭慕妍轻声与她道:“虽然你们疼爱他,来一趟莲花湖来去两日,后半夜也太冷了。”
小孩子的脸颊冻得红彤彤,实在太惹人怜了,谭慕妍才让夏纪去抱他。
那女人头垂得更低了,蚊声道:“只得这一个了。”
“……”
谭慕妍没有再说话了,把孩子递过去的时候撸下手腕上一只虾须镯按进女人胸前的衣襟里。
那女人摁着谭慕妍的手,身体在抖动,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这个孩子会健康长大的。”
谭慕妍安慰她。
“嗯嗯!”
女人用力的点头,衣襟掩着把虾须镯贴肉藏好。
少年们热过场子了,大人们要动手了,要动真格的吗?
边境军士杀敌为要,练的是杀招,真动起手来会打死打残的。
邓缄与老四房老五房的老爷们道:“给大妹妹和哥儿积福,不能见血光。”
“那是当然。”
“当然。”
既然这话说在前头了,大家都不用兵器,一个个的上来都是点到为止。
李家的爷们儿时不时的把目光落在谭慕妍身上,还有她身边十几个身板正正的男人,现在他们没有掩饰自身的气质,站如松,身姿笔挺。他们以为这十几人会上场两个露露身手,但是他们环绕在谭慕妍周围,没有动手的意思。
上场的双方,一人占了上风就自谦承让了,一人也不缠斗停手退下。
这一波一波上来的人,比起京营的军士,比起九边其他卫所的军士,精气如何?
大老爷请邓缄来比较。
邓缄是惜字如金的,道:“大老爷问错人了,晚辈是读书的,晚辈已经是秀才,若能中举就不负祖宗期望了。”
“原来是秀才老爷,失敬失敬……”大老爷先把这话说了,然后大笑道:“我看你细胳膊细腿的,和我们这帮粗人就是不一样。”
大概斗了十来波人,有两人相互喂招,打得实在是惊险又漂亮,实力出众,大老爷当场问了姓名,命他们日后去卫所衙门,他要进一步考校。
最后的压轴戏,是一场歌舞。
二十几个乐师缓缓奏乐。
鼓,笙,琴,萧,琵琶,每一种乐器都有三四个人分散开来一起奏响,所以在这样空旷的场所,几千的人群多少都能听到美妙的旋律。
编曲之人是有几分造诣的,每种乐器都有一小段的独奏,然后很自然的交融在一起。
衣着鲜艳,身姿轻柔的舞姬们曼妙的登场,水袖轻摇,一步一回头,所有人都可以看见她们青春而鲜艳的容颜。
而在这一群舞姬中,有一人是主舞,彩衣蹁跹,态貌绰约。
二老爷的心腹管家走到邓缄的身侧,和他低语。
在场的一群舞姬若有一二可以入眼的,请他笑纳。
这个他,不是指邓缄本人,而是指他代表的代国公府。
李家坐拥辽东商民之利,不是只进不出像只貔貅,实际上他十三进九出,一半以上的利益都送出去了,像人参,鹿茸,熊胆这些,成色最好的一批货李家都没有享用,都拿出去了。
送礼还要送得非常的知趣。
就比如给前吏部尚书李峻送人参,不能显出那些人参是多么贵重的样子,上百年的老参根须折了扎成一根根萝卜样儿,你就当乡下穷亲戚给你送了一筐萝卜的收下吧。
给代国公府送什么呢?
这里能有的各种土产都是要的,挑最顶尖的一批送上,还有先代国公夫妇先后去世,代国公及其世子服斩衰三年,这三年女色不至于不沾,内宅里新人是不能进的,现在丧期结束要尝尝新鲜了吧?
老五房大方的把他们收纳着的美人们拉出来,任凭邓家人挑选。
邓缄的眼神,不可避免的在主舞身上瞟。
管家就笑着道,她还是清倌人。
也不需要说得太多,只要轻轻一推。
邓缄就说他不敢专断,回广宁的时候,会向三叔邓定方提起此事,此人。
管家又笑着道,若是邓三爷点头了,这里的东西包括人,他们自然会派人送进京城,再与公府的人做交割,至于邓缄这边,另有薄礼奉上。
送礼就是这样了,他们想给代国公送女人,这个女人也不能直接怼上去,他们没有资格和代国公直接对话,要一层一层的送上去,至于代国公会不会收,最终她会落到谁的手里,完全无法预料的事情,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邓缄再看一眼那个美人,忍着眼酸闭眼。
为什么他只是代国公的侄子,不是他的孙子,若是亲孙,他开口讨,或许就赏他了。
主舞有着蝶一样轻盈的舞姿,在场上飞舞,忽然她柔软的身子被人拥入怀中,眼见得此人口譬含丹,目若澜波。
谭慕妍没有让护卫们下场,她自己下场了。
这位舞姬满脸的震惊,她确实是清倌人,从小她在舞技上展现了过人的天赋,为了成就她的技艺,她今年满二十岁了,没有服侍过男人。因为服侍了男人,不可避免的就要怀孕,或是流产或是生子都会造成身体的损伤,服用避子汤也不行,还是伤身。为了成就她的技艺让她到达巅峰的状态,她保留住了清白的身子。
谭慕妍,论技艺她这辈子是无法与这位舞姬相较的,但是她对舞蹈的见解和领悟是无与伦比的,她在这块领域的创作才能,出类拔萃。她的技艺不足由气韵补上,在她的引导之下,这场独舞变成了双人舞。
雪面淡眉天上女,凤箫鸾翅欲飞去,玉山翘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
比起舞姬未经历情事,更加追求技艺的精湛,谭慕妍环步从容,舞姿多了一份艳冶与风流,谭慕妍在众人的瞩目中展现出她的美色。
众人喧腾,纷纷垫着脚来看,看不到的站到山坡上去了,站到山坡上又没有站得近的看得清,只能极目凝望。
众人看得屏息。
在这场双人舞的下半场,在谭慕妍和这位舞姬磨合出了默契以后,谭慕妍渐渐改变了气场。
谭慕妍作为一个女子没有与舞姬对影自怜,她释放出了爱意与欲念,将眼前的女子包围,而这样的情绪充满了性张力。
在所有吸引人的气质中,释放出性的魅力,简直是绝杀。
这一刻她摆脱了女性应该有的,柔弱,温驯,谦卑的种种品行,她表现出了蓬勃的**和背德般的野心,这一刻她光华动众。
一舞毕。
回归现实。
舞姬捂着砰砰跳动的胸口,向李家的方向做谢幕。
谭慕妍执其手,道:“我欲求之,你意下如何?”
舞姬眼睛微红,道:“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然妾身位卑,不能自主。”
这位舞姬已经知道自己要被转送的命运,她没有期待成为公府侯门家的宠姬,看看李家的内宅就知道了,花无百日红,最终都会成为被厌弃的女人。与其不知道沦落到哪个男人手里被人糟践,她是愿意追随一位女主,只是她没有资格应允。
“你允便可了。”谭慕妍无视了老四房的大老爷,望向老五房的二老爷,高声道:“我有一剑,与李老爷易宝,可乎?”
朱本将腰上的佩剑掷出,剑锋直坠,入土过半。
这块土地昨天李家的家丁们来修整过,用石碾压得硬硬邦邦,可见其剑之锋利。
不过谭慕妍要拿来做交易的,不是这把剑。
谭庭栖走过来,拔剑,一剑挥下,朱本掷出的剑被斩成了两节,谭庭栖还鞘,将此剑双手捧着。
它的剑柄和剑鞘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朴实无华。
“大巧不工。”谭慕妍全无女子婉柔的姿态,身形玉立,负手道:“此剑乃当朝铸剑师赵梁锻造,赠予李家,愿李家小将持它纵横沙场,保家卫国。”
老四房大老爷暗暗咬牙,她知不知道,她自己正处在被李家讨要之中,她倒是有这个胆,向李家讨人,她是何来这样的胆量和气魄。
老五房二老爷暗暗心惊,她知不知道,今天的这些舞姬已经呈给了代国公府,只等他们挑选,她现在是和代国公府抢人。
但是他可以这样呵斥出口吗?
也不能。
她在明处,行的是正道。
李家以武立身,这么多的人看着,他能放弃一把宝剑而舍不得一美人吗?
他不能,他还要接住这一声祝愿,命他的一个小儿子,握住这柄宝剑。
邓缄刚才看着舞姬还有戏谑之色,看着谭慕妍这样华光四射的美人,反而不敢垂涎了,他凝眉思量,与身边的随从道:“去广宁告诉我三叔,这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