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8.07.11】
公元2161年3月1日晚11:34分,全球多地都在同一时刻落下了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将这场即将到来的流星雨欢呼,他们称之为“宇宙神迹”。无数天文爱好者和民众在各天文台所给出的观测地点蹲守,希望能够参与到这场神迹中去。
根据音像记录,确实能够看出其无与伦比的绚烂。整个大地都在震颤,那些闪耀的、银白色的光点以极快的速度坠落,既浪漫又庄严,值得许多人回味一生。但,那也是全人类噩梦的开始。
现在想来,我的先人们没有答应同僚和朋友的邀请,而选择回家,实在是幸运之神对我们家族的眷顾。
因为那些闪着光落下的不是流星,而是寄生种,是一触碰到有机生命体就会立刻入侵并发生巨大畸变的东西。
公元2165年8月27日,以曾经的华国为代表,宣布地球将不再具有任何国家及其他组织体,厄尔斯联邦成立,全体人类将齐心协力抗击寄生种,重建人类文明和家园。
“呼——”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试图让我的手不那么颤抖,我有很严重的战后应激综合征,每每想起那些过往的事情,身体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严重的时候,四肢、躯体都会无意识地抖动,甚至于连牙齿也会打架。
如果有人看到我这样说,一定会想:那么,为什么要让自己回忆起来呢?
当然是因为我没办法控制嘛。谁会希望自己老像百货店门口的迎宾气球那样晃来晃去呢?哈哈,这个比喻有点好笑,我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感觉身上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明天去新开业的百货店逛逛看好了。
最近我们这个区域有很多商店开业呢。在寄生种来到地球后的第九十七个年头,大家都带着希冀重新开始生活了。生活啊!
厄尔斯联邦政府的人工智能“灵珑”为所有的社会成员安排好了一切:居所、工作、医疗、娱乐……如果你愿意,向系统申请匹配配偶也是可以的。据说,这比战前的世界要好上一万倍!
无论如何,整个社会,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有的时候走在街上,好像那段如同野蛮人一般茹毛饮血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人类的适应能力果然很强。
那么今天日记就写到这里吧?明天的事项有很多,和诺恩医生的会面也在明天。
说实话,有点烦躁的。诺恩医生有一点儿咄咄逼人,我感觉我在他面前就好像一颗裸露在外的脑花,什么情绪都无可遁逃了。
希望明天的会面时长不会太久,晚安。
-
周汜合上他的日记本,书房的灯光很明亮,映照出他歪七扭八的字。在这个人人都提倡无纸化办公的资源短缺的时代,周汜还是更喜欢纸质的书本,阅读或是写作,即使它们很珍贵。
他确实有点奇怪,就像他同样也不喜欢智能居家助手那样。从小到大,周汜一如既往的沉默、低存在感的不合群着。
关掉书房的灯,周汜回到床上,在黑暗中对着天花板发呆。搬进来的时候他手忙脚乱,挑选窗帘的时候还买错了款式,因此窗帘不是他中意的款式,有些微微透光,能隐约看见联邦首都繁华的夜景。
明天啊,明天。以前他都不会思考明天的,周汜想,然后又想到诺恩医生那张看上去和善目光却比战斗型机器人还要锐利的脸,长叹了一口气。每到晚上他就会这样,大脑里塞满了思想的线团,使他恍惚和亢奋。在经历了漫长的翻来覆去后,周汜睡着了。
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人耳几乎不可闻。黑褐色的纤细的菌丝在那里凝集,交织,最终形成曼妙的形态。菌丝缓慢向床上爬去,缠绕住周汜裸露在外的苍白的脚踝,像是某种重创过后在躯体上留下的疤。菌丝在脚踝停留了一会儿,又向上钻进周汜的睡衣里,从脖颈处探出头来,钻进他的耳道深处。
由于周汜的家里没有安装任何智能警报系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包括周汜。
【2258.07.12】
你猜怎么着?我今天一到医疗中心去,诺恩医生就说要给我塞一个生活医生,照护我的生活。
他真是越来越咄咄逼人了,虽然我并不是很在乎。
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可能是有那么一点儿不高兴的。
我知道有一些因为战争而残疾的军官,联邦会为他们提供这样的医生或护士,既能够创造更多工作岗位,也能为这些军士提供便利。
可我是一个健全的人类,每一次的体检报告都无可挑剔,我不需要这样的“好意”。
我真的认为诺恩医生有些过激了,他总是判定我会因为战后应激而做出自残或轻生的行为。这几乎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充满希望的活着,我又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最多就是洗澡洗得久一点而已。
血液灌进口腔和鼻孔是很难受的,所以我要洗得很干净。那些猩红的、略微粘稠的液体干掉之后会变成类似寄生种的黏膜一样的质感,附着在皮肤上,所以我要把它们洗干净。
啊啊啊、啊!想起来了,战争的最后三年,我们杀的不再是寄生种了,而是人类。
那些因为宁静到来而不愿再拥护厄尔斯政府的人类。
我为什么在哭?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掉在日记本上,滑进我的嘴巴里,是咸涩的。
我为什么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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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缩在椅子上嚎啕大哭了很久。老天爷!我敢说即使在我婴儿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剧烈地哭过。这样嚎哭的结果就是我的日记本被全部打湿,我不得不再重新誊写一份,霍德尔也被我招来了。
噢,忘记说了,霍德尔是我的生活医生。好吧,好吧!我知道我今天面对诺恩先生的时候有些窝囊了,因为不想引起其他人的关注,我只能答应了他的要求。
“嘿!你们好啊!”
那是我初见霍德尔,他穿着联邦医疗的制服,拎着一个灰色手提包,倚在诺恩医生办公室的门口,“我没有迟到吧?”
“没有,快进来吧。”
估计当时我的应激障碍又发作了,从他出声的那一刻起,我用如同审视敌人一样的目光看向他,不停地打量着他。
他有一头很罕见的金色长发——那看上去需要很多年才可以变得这么长,可战时大家都疲于奔命,很少有人会打理自己的头发。
柔软、顺滑的长发垂在他身后,使他高大的身材看起来没那么具有威慑力了,他在诺恩的身边坐下,用碧绿的眼眸望向我。
“周?”
霍德尔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这才发现他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
整整一天了,这个世界似乎是要和我作对,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嘲讽我有多么弱小。这下我真的回到婴儿时期了,一米七的我在近两米的他的怀抱里,面孔涨得通红。
再写下去,我怕我会气得跳起来,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晚安。
我讨厌白种人。
-
“尊敬的中将先生,您好。”医生助手递给周汜一个工作终端,“请在此确认一下信息,诺恩医生正在他的办公室等您。”
“谢谢。”周汜点点头,接过终端点击了确认,医生助手便带领他去往办公室,诺恩医生的办公室在这一层的最深处。
“周,很久没见了!您看起来很精神。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挺好的具体指的是什么方面?能和我说说吗?”
“呃,好吧。请容许我想一想……”
……
又是漫长的,无止尽的对话。这样的对话总是让周汜感到疲惫,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上,用指甲去扣另外一只手的角质。
“周,周?”
“啊,抱歉,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向你介绍一位新同事认识。”
诺恩医生的话音刚落,叩门声就响了起来,仿佛是要和他呼应似的。
“请进。”
“嗨,你们好啊!”
门被打开了,有人在说话。周汜把头转过去,是一名很高大的男性,穿着联邦医疗的外出制服——是深蓝色的立领夹克,裤子也是同色系的,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灰色手提包。
“我没迟到吧?”
“没有,快进来吧。”
最令人瞩目的,或许是他的头发。那是一头长长的,如绸缎般柔顺的金发,绸缎在联邦时代很罕见,因为那是手工艺制品,需要耗费更多人力和资源,而长头发也一样罕见,需要更加用心地打理。
他的头发一看就是很用心呵护的,周汜盯着他的发丝看了很久,它们菌丝一样轻盈,随着他说话的动态起起伏伏,周汜看得很入迷,直到听到诺恩医生对他说:“周,他叫比尔,霍德尔·奥里恩。他是我向联邦政府为你申请的生活医生,他在接下来的五个月里将陪伴你一起生活,辅助治疗你的心理健康状况。”
“我的心理很健康。”周汜立刻叫起来,“我没有病!诺恩医生显得有些无奈,他示意霍德尔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然后轻声对周汜说:“你有自杀倾向,周。”
周汜抬起头,霍德尔的目光就和他目光相交汇,那是一双摄人心魄的绿眼睛,平静无波,像蛰伏着寄生种的野湖泊。为了表示出自己的抵触,周汜立刻不甘示弱地用一种看待敌人的眼神瞪了回去。
“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无论你是否自我感觉良好,我都有义务对您的生命负责,您是联邦珍贵的中将,无论战时与否,我们都不能失去您。因此我被授权,当评估显示您的健康状况危及生命时,我有权利为您申请生活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