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暴雨终于消失无踪后,晴朗的早晨显得格外明亮澄澈。晨光之中,天空湛蓝如洗,将整座文峰山映衬得格外葱茏青翠。公鸡的啼叫声刚刚渐渐退去,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便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
曾芸芸正睡得香甜,却被屋外的各种声响惊醒了。过去,除了高考和考研之前的那段紧张时光,她很少醒得如此之早。
在这个世界,依然延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习惯。因此,天刚蒙蒙放亮,人们便纷纷开始为了生计而忙碌起来。种田的、打鱼的、做工的、读书的……无一不是在这种喧闹嘈杂中有序地进行着。
由于洪水刚刚退去,所以赣江的河滩上留下了大量被洪水冲来的杂物。包括孩童在内的许多人都在江边忙着捡拾甚至打捞这些东西。哪怕是一些柴草,他们也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全部运回家中。
虽然此时的江西经济相对较为繁荣,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惬意。万历年间,全国大约有田地七亿零一百三十九万亩,每年的田赋约为两千六百六十万石,然而江西只有田地四千万亩,承担的田赋却是二百六十多万石。这相当于,江西以全国二十分之一的田地,却承担着全国十分之一的田赋。因此,即便吉安府被称为“金庐陵”,但百姓们的生活依旧并不轻松。
这里的读书人虽然数量较多,但也只是比例相对而言较高。大量的普通百姓,是没有机会读书进学的。就以肖平的家境来说,若不是他的父亲是个秀才,给他留下了些许房产和田亩,他也是没有读书的机会的。可倘若再继续被他的大伯和大伯母等人肆意侵占,肖平依然会失去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
想了一会儿这些内容,曾芸芸愈发觉得催促肖平努力进取已经刻不容缓。
过去,曾芸芸在这个时辰早已会起床开始忙碌,可是今天却迟迟不愿意离开温暖的床铺。
肖平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过多地去思考,只是单纯地认为曾芸芸大病初愈,应该好好地休息调养。
昨晚饭后,曾芸芸便睡在了床上,而他则睡在用凳子和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床上。二人所居住的小屋内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家什物件,哪怕是好点的被褥也没有。不过好在天气已经转暖,合衣躺下,盖住肚子便也不觉得寒冷。只是这临时搭建的床铺并不平整,睡得曾芸芸有些腰酸背痛。她不得不艰难地起身将床铺整理得稍微平整一些。
另外,屋子里实在是太潮湿了,那发霉的气息冲得她的鼻子难受极了。曾芸芸几乎是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肖平倒是睡得格外香甜。一方面是因为曾芸芸的病痊愈了,他心中没了牵挂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最近没有休息好,实在是有些疲倦了。
醒来后,他便拿着一本书,坐在门口认真地阅读起来。
发现曾芸芸醒了之后,他便大声地念出声来。曾芸芸听得出,他读的是《论语》: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肖平读得倒是极为熟练。曾芸芸相信,哪怕让他放下书本,他也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
“何为务本?”曾芸芸突然出声问道。
肖平一愣,完全没有想到曾芸芸会突然发问,整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回答道:“务本,就是集中精力去做根本的事情。”
曾芸芸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还算保留了一丝希望。”
随即,她又问道:“本利而道生当作何解?为仁之本指的又是什么?”
这个稍有难度的问题,肖平便回答不上来了。思考了半天,也只是回答道:“道就是人道、人心,仁之本就是孝悌。”
曾芸芸坐起身来,缓缓说道:“夫子之学所最为重视的就在于道。你说的没错,所谓道,即人道,其根本则在于人心。人道必然是基于人心的,如果拥有孝悌之心,才能够拥有孝悌之道。拥有仁心,才能够拥有仁道。本立而道生,虽然看似是自然而然应当有的事情,但也贵在人能够去诱发促进它,更贵在人能够去护养并成全它。凡是这些,都依赖于学习,并非是说拥有此心就能够具备此道。”
顿了一顿,曾芸芸待肖平稍稍消化了一些内容,又接着说道:“仁者,是人群相处的大道。既然孝悌乃是仁之本,人如果能够拥有孝悌之心,自然就能够拥有仁心仁道,就如同树木生长于根部。孝悌既指心,也指道。践行道并且在内心有所得就称之为德。仁也是如此,有的是指心而言,有的是指道而言,有的是指德而言。内在修养于自身为德,外在施之于人群为道。”
肖平一开始听的时候紧皱着眉头,可是慢慢地听下去之后,脸上便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论语》对于他来说,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是他对于其中很多关键的地方并不了解。在书院里,哪怕有先生进行教授,可是很多地方,先生也只是略微地指点一二,并没有做太过细致的讲解。先生总是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此时,他乍一听到曾芸芸的讲解,顿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此处长久以来的疑惑立即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他连忙又问了好几个问题。
有些问题,曾芸芸能够立即给出答案,有些则需要她在脑海中慢慢地搜索回忆。好在她作为双料博士,之前读过的书籍足够多。她只需要一些时间,就能够找到书中的相关段落即可。有些时候,她还需要将不同书中的观点进行总结归纳,以便肖平能够理解得更加清晰透彻。
幸好中华文明薪火相传,经史子集浩如烟海,犹如恒河之沙,倒是不用担心肖平的问题回答不出来。
曾芸芸就这样,一边讲解,一边更好地熟悉大脑中这个小小的图书系统。熟练之后,她应对起来也会更加地从容自如。
将曾芸芸所说的话牢记在心中,肖平忍不住说道:“芸芸,你讲解得真是太好了。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曾芸芸回答道:“自然不是。这是父亲当年所作的注解。”
肖山作为秀才,当年家境也算是颇为殷实,确实收藏有不少的藏书。只是后来他离奇失踪,很多书籍也不知道被谁弄去了。
因为家中只留下肖平和曾芸芸二人,肖平的大伯母便提出,偌大的房子让两个小孩子居住纯属浪费,倒不如给投靠她的弟弟全家居住,而肖平和曾芸芸则可以居住在大伯的这处小屋。作为条件,大伯一家会负责肖平和曾芸芸一早一晚两顿饭。
只是等大伯母的弟弟住进去之后,大伯母便立即变卦了,承诺的两顿饭瞬间没了踪影。只是怕族中追究,便偶尔施舍一点米面给肖平,算是勉强履行了承诺。
家宅被霸占之后,屋内的书籍自然也丢失了许多,如今留在肖平手中的,仅仅只有数本而已。
曾芸芸说她是从肖山的注解中学来的,肖平自然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其实,这些不过是曾芸芸当年读过的钱穆的《论语新解》中的段落。
《论语》自西汉以来,既是读书人的必读之书,也是科举中的必考内容。读《论语》必然要同时阅读批注。历代诸多儒者的批注层出不穷,形成了多个学说派别。到了明朝,各家看似已经将其中的内容都解读殆尽。不过钱穆博采百家学说,将其融会贯通,倒是更加适合肖平去理解领会。
后人提到明朝科举,便贬低八股取士,实际上,八股取士虽然显得机械刻板,也有其腐朽的一面,但是并不提倡读书人只是死记硬背,也会考察考生的理解能力。之所以八股文有这么多的规矩,不过是为了提高考试的难度罢了。
难得又过了一把当老师的瘾,曾芸芸还是蛮有成就感的。最主要的是,她找到了帮助肖平在千军万马之中闯过科举这条独木桥的制胜秘诀。
就像当年有些同学手握《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时的自信满满,曾芸芸认为自己的独门教辅资料会更加有效!
肖平又问了曾芸芸几个疑惑之处,便听到有人在呼喊他:“平哥儿,同去书院上学啦!”
来人是肖家族长的孙子,肖平的好友肖辩。
曾芸芸看了他一眼,在记忆中算是非常熟悉。他是肖平为数不多的几个伙伴之一。有些时候,还会对肖平进行接济。
作为族长的孙子,他的家境自然不是肖平可以相比的。单单看他所穿的衣服就好了许多,最起码不像肖平和曾芸芸的衣服,上面还打着补丁。自然,这些补丁歪歪扭扭的,基本上都是曾芸芸的“杰作”。
肖辩对曾芸芸也很熟悉,看到她坐在屋里,便说道:“芸芸,你的病好了吧?病好了,你以后就多注意身体。你没看到平哥儿这几日为了你牵肠挂肚。书院的先生都说了,平哥儿若是再请假,便要罚他呢!”
“辩哥儿,从今以后,我就不去书院了。”肖平平静地说道。
“什么?不去书院了?为什么?”比肖平大一岁的肖辩却一点都不平静,显得极为惊讶。
“就是退出了。由大伯家的二哥去。”肖平说道。
“你说的是肖近?他连《三字经》都读不熟练吧?他去书院读书,岂不是玷污了我们文峰书院的名声?是不是你大伯母逼迫你让出名额的?我说怎么最近你大伯常往我家中去。不行,我去找爷爷,让他们把名额还给你!”肖辩说完,转身就要去找族长。
“辩哥儿,你不要去。大伯和大伯母没有逼迫我,这是我自愿的,族长也同意了。而且,大伯大伯母给了我补偿的。”肖平连忙拉住肖辩。
“什么补偿?”肖辩问道。
“一两银子。”肖平回答。
“啊?一两银子你便将书院的名额卖了?你……你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肖辩一跺脚,生气地说道。
“哈哈,辩哥儿今天起得真是早啊!”远处传来了大伯的声音。
一边大步往这边走来,他一边激动地回头呼喊:“近儿,以后你就和辩哥儿一起读书了。你们兄弟二人相互鼓励,在书院里也多多相互帮衬。到时候两人一起考秀才、中举人!”
大伯母也在一旁不停地嘱咐:“近儿,到书院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若是被人欺负,便回家告诉娘,娘给你做主!”
曾芸芸看到大伯母那圆滚滚的胳膊揽着一个同样圆滚滚的少年。这正是大伯家的二儿子肖近。
大伯家的大儿子肖远目前在吉安府的一个商铺里做伙计。因为肖远读书没有成就,所以大伯和大伯母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肖近的身上。
大伯母的基因实在是强大,肖近无论是体型还是五官,都和她如出一辙,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肖近听了父母的话,倒是显得有些不乐意,大声说道:“爹、娘,你们放心!秀才、举人算得了什么?我要考就考状元!”
大伯听了,心中感到十分欣慰,说道:“好好,考状元!”
大伯母也是满心欢喜:“我儿真有志气!秀才还真的不算什么!近儿考个状元回来,也让为娘风光风光!”
肖近愈发意气风发,对肖辩说道:“辩哥儿,以后你在书院,便由我来关照你!走,我们同去书院!”
肖辩冷哼了一声:“谁和你同去?你那么胖,走得又那么慢,到了书院,太阳都要落山了!”
肖辩说完,一溜烟跑走了。
肖近冷哼一声:“今日你对我如此无礼,他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爹,娘,你们放心,儿此去书院,科考时中状元如同探囊取物,你们就等着随我吃香的喝辣的吧!”
大伯、大伯母愈发欢喜,看了一眼肖平,便说道:“平哥儿,你呢,就死心吧。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等我家近哥儿以后飞黄腾达,以后倒是能够照顾你一二。”
大概是因为肖近第一天去书院,大伯像是护着鸡仔的老母鸡,小心翼翼地护送肖近往书院去了。好在书院不算远,就在文峰山的另一侧,肖近到了那里,顶多也就是日上三竿的时候,还不至于等到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