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赭前世为叶清远打点仕途所需,不得已来过几次怡春坊,自诩对烟柳之地有几分见识的她,被沈澈带进那间雅室时,还是被里面香艳的场景所震慑。
那位晨时叫嚷着邀她赏梅的吕公子,此刻以薄绢遮目,只着了一件禅衣,领口松散,脸脖之处蹭满了姑娘的口脂,正嬉笑追逐着坦胸露背的美人。
熏香也与方才房中的味道不同,对香料十分敏感的她,一闻便知此香中焚有不菲的龙涎。
桌面上堆放着成沓的银票金箔,与食剩的果脯蜜饯混在一起。
蝉翼般的罗帏被姑娘们嬉戏相逐的脚步带起,交织着笼罩着那七分春色。
沈澈从江赭诧异的眸光中猛然反应过来,用力的干咳了几声,尴尬的提醒着正徜徉在女人香中的吕子期。
对方不仅没有领会,闻声更是一脸色意的朝这边扑了过来。
沈澈挺身至江赭身前,没有防备的被吕子期摸了一把前胸,他烦躁的抬手扯下了对方遮目的薄绢。
那吕子期见是沈澈,无趣的撇嘴道:“我就说春娘塞给我的姑娘身材怎会如此平平无奇……”
此时的江赭从沈澈的身后探出头,吕子期一愣,立马收了收禅衣的领口,背过身去大骂裴济道:“裴济我说你什么好!你一个顶天立地男儿郎,为一个青楼女子来此买醉,还偏要带上我们!我吕家世代名门,岂能与你厮混在这烟柳之地!告辞!”
说罢,吕子期在裴济无奈的摇头中迅速套上外袍,不忘用帕巾擦干净了脸上的口脂,再转过身的时候,俨然变回了那个温润如玉的清隽公子。
只见他优雅的向江赭踱来,笑意延展道:“江姑娘,我们不与这些色徒为伍,我带你走。。。”
江赭被他这番金蝉脱壳逗的嗤笑了出来,刚要回应,却被沈澈抢了先道:“明礼,江姑娘要寻一个人,想到你对这里最熟,春娘又最听你的话,想必于你而言不是难事。”
沈澈故意将“最熟”二字咬的重了些,生怕江赭“误会”了自己,既向吕子期言明了江赭的托付,又将自己来此的初衷撇到了吕子期的身上。
吕子期尬笑一声,答应的倒也痛快,道了声:“为江姑娘效劳,是我的荣幸。”
向江赭问明要寻之人的名字和来历后,便喊了几个随从离去。
果然朝里有人好办事,不出两柱香,吕子期便带回了一个满脸红肿的瘦削男子,扯到江赭的身侧道:“江姑娘验货,瞧瞧他是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沈澈将房内的姑娘都遣了出去,用茶盏中所剩的凉茶熄了香炉中一直袅袅的熏香,将屋内的窗扇尽数敞了。
雪后的清冷与夕阳的赤红瞬间充盈在这间宽敞的房间中。
在江赭的记忆中,明月是在她十三岁那年被发卖出去的,而她在梦魇的漩涡中又痛苦的活了三年,虽然此刻的身体仍是十五岁的少女,但对于明月的记忆确已有五年之隔了。
五年,完全可以忘记一个人的声音甚至样貌。
她印象里,母亲留给她的明月,是个带些婴儿肥,会些拳脚功夫的馋嘴姑娘,笑时双眸如弯月,脸颊上还带了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再瞧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除了名字叫明月,任凭哪个角度看过去,都瞧不出一点姑娘的影子。
让江赭更为奇怪的是,对方的双眼上遮了一块二指宽的麻色布条,布条已经陈旧,翻着毛边,仿佛被搓洗了无数次。
此人脸部红肿,单是如此看着,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并非一人,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下意识的去摘遮住他双目的布条,毕竟眼睛才是容貌的关键所在。
江赭的手离他双眼三寸处时被他敏捷的攥住了手腕,对方掌心的凉意冰的她轻颤了一下。
直到她发现对方虎口处月牙形的疤痕,这才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明月。
少时被宅中的老媪逼着学习茶艺,学到摇香的时候,怎么也扶不好杯盏,瞧不下去的明月夺过她手中的茶盏就要为她示范,结果却被盏中热茶烫了手。
这张脸早已今非昔比,宽大的衣袍也并不合身,以及那副异常警惕的面容,让江赭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唇瓣微张,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多年藏于心间的肺腑之言,早已错过了说出口的时机,只剩无法言喻的懊悔隐于唇齿。
只怪自己当时年少,屈服于李氏的管束,竟连个丫鬟都护不了。
对方似乎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手掌从江赭的小臂滑向她腕处的玉镯,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握,如摸到了什么熟悉的器物,整个人便突然放下了戒备,浅笑道:“是小姐来接明月了吗?”
这一声中没有怨怼,没有伤怀,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笃定会等到她的自信感。
熟悉的音色,亦如十二岁那年,母亲将她带来自己身边时,她灿笑道:“小姐,以后让明月来保护你!”
见江赭不言,她自顾说道:“方才一进屋,就闻到了小姐身上的漪萝香,此香名贵,整个淮阳怕是只有小姐能用得起,只是小姐似乎瘦了,两年未见,按理说应长高了不少,可我摸着这玉镯的圈口反而更大了,是不是李姨娘又难为小姐了。”
骨瘦如柴的她居然还在为自己担心。
江赭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泪花扑簌簌的顺着手背滚了下来,无声而汹涌。
她想要回应,但又不想让对方听见哭腔,只能先尽量平复,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激动,善解人意的暖笑道:“小姐不必伤怀,明月这两年假作男儿藏身于补阴阁中,我会些拳脚,一般人欺不了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食了些毁容貌的药草,竟将眼睛也伤了,不过小姐放心,等我弃食了那些汤药,视力和容貌都会慢慢恢复,到时候再好好看看小姐如今的样子。明月眼睛虽坏了,但只要让我熟悉下环境,平日里还是能伺候小姐起居的,不会因眼疾而变成小姐的累赘。”
她声音细润,小心的解释着,仿佛怕自己有眼疾,好不容易来为自己赎身的江赭又要弃她而去。
江赭胡乱的在身上抹了抹手背的泪痕,确定没了湿意之后,才敢握住了明月那只冰凉的手。
她怎会不知,这短短的几句话里,藏了多少不愿为人所知的痛苦,这烟柳之地怎会是她装装样子就能躲过屈辱的地方,那毁容的药草又岂是她说的那般,说食便食,说弃便弃?
怕是这男儿的装扮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在那怡春坊吃够折磨后,才被人赶到了这补阴阁,做些扫洒的活计。
若一个人没有历经过苦楚,再遇故人时,怕是早抑制不住的扑到对方怀里嚎啕哭泣了,哪会这般如此隐忍的克制自己的情绪。
再没有人比江赭更能懂得这份克制背后的凄凉,那是人在绝境时自我保护的方式。
江赭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自己的心疼,攥着对方的手道:“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换我来伺候你。”
主仆二人的重逢让此刻的气氛有些沉闷,被佯装感动的吕子期打破,他略带轻松的口吻朝明月道:“姑娘不必黯然神伤,我吕家乃北方神医世家,父亲是太医院的主事,祖父的牌位至今供奉在京城的华佗庙中,我太祖奶……”
还未说完,臀上便吃了沈澈一脚,他抱臂而立,不耐道:“说重点。”
吕子期这才郑重其事道:“只要姑娘不是先天的眼疾,就有救。”言罢,意犹未尽的转头向裴济质问道:“快给明月姑娘占一卦,瞧瞧这眼疾何时能好,我的江妹妹也好早日抒怀。”
一旁闭目凝神的裴济架不住吕子期的软磨硬泡,不情愿的掐指摇起了挂。
明月虽然遮了目,却能通过呼吸声辨别所有人的方位,她准确无误的将脸转向了裴济所在的方向,带着些不好意思道:“我常听人说起,不问八字便能起卦者,非仙即圣,今日得见,果然传言不虚。”
裴济的挂起到一半,瞳孔一震,手中的罗盘被他猛地掐住,停下了手中的推演。
被吕子期催促了一句,这才低头哑声道:“姑娘的命盘中带了一味明目的药引,想必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重见光明。”
屋内众人终于有了片刻的欢喜,只有角落的裴济,仍迟迟缓不过神。
……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被大地吞没,数九寒天中,因积雪而结冰的地面被马车的车轮压过后,碎了一地冰渣。
马车顺利停在江宅的偏门,江赭挽着明月的手臂小心扶她下了车,正要进门,却被身后跟来的沈澈喊住。
方才上路前,沈澈邀她同坐一辆马车,却被她以还未出阁为由婉言拒绝,没成想这家伙又不辞辛苦的追上来,怕是有话要对她说。
江赭停下脚步,见他从马车上撩袍跃下,踏着雪化后的泥污,朝自己大步走来。
冷风削骨,只着了件薄裰的他,被冻的吸了吸鼻,脸上却还是那副傲慢的神情。
“小侯爷还有何事?”江赭将寒暄省掉,干脆利落的问道。
沈澈活到现在,头一次觉得父亲给自己取的怀川二字如此悦耳,可此刻落入耳中的“小侯爷”三个字又让他有些失落。
面对江赭直白的问题又让他有些迟疑。
他扪心自问,到底有何事,竟让他大老远的从怡春坊跨了半个淮阳追她至江宅门前,一时竟有些哑然。
若说顺路,江宅在西城,那淮阳侯府却在东城,若说刻意相送,对于相识不久的二人来说,岂不显得自己过于廉价?
几番迟疑后,干脆冷脸道:“江赭,我们既达成了交易,往后你的一切行径都要考虑到我淮阳侯府的脸面,像怡春坊那种地方,往后还是少去的好。”
他故意摆起臭架子,哪怕这个丫头临走前与自己顶几句嘴也比默默离开要强,意料之外的是,江赭听罢居然乖顺的点头道:“小侯爷说的是,江赭以后会谨言慎行。”
不知怎的,此话让沈澈更有些意犹未尽,而且多了些难以言喻的生分。
不过,二人本就是初识,又何来生分一说。
眼看对方就要离去,沈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她转身之际,顺手拔下了她束发的梨花簪。
那玉簪似晨时的飞雪般入手冰凉,沈澈的掌心却霎时灼热起来。
他看她的青丝如瀑般倾泻开来,原本如羊脂的肌肤被乌发衬的更加白透。
江赭眸中虽有微愠,但前世刻在骨子里的仪态却不减分毫,她微微蹙眉道:“小侯爷这是作何?”
沈澈莫名心突的厉害,竟不敢同她视线相接,只是佯装淡漠的扫了一眼对方道:“那……那匣子只是定金,既然你要了我的贴身之物,小爷我也得取一样你的贴身之物,如此,方显公平。”
碎雪方歇,夜色渐起,少年不知心乱因何而起。
只见对方像看一只泼皮的猴子一样,盯了自己一眼后,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前所未有的尴尬袭遍沈澈全身,尤其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在这份尴尬中显得尤为丢脸。
他没好气的折回至马车旁,一脸阴鹜的朝自家车夫道:“回府!”
虽然面上绷着,但手心里那枚梨花玉簪却握的温热,被他拿在手中仔细的端看着,好似要从中看出花来,平日里散漫的唇角,此刻不自觉的盈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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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