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前脚出了崇明殿,后脚封他为定远将军的诏书就传遍了整个南魏。
在这之前,许多人都等着陈京观领兵反叛,或者萧霖杖杀逆贼,如今的局面于百姓是好的,可于刚刚和陈京观在崇明殿前擦肩的人而言,却不算称心如意。
蒋铎离开崇明殿后并未走远,他推脱开了内侍的逢迎,转头去了威岚坊。不过没有意料中的阻拦,那封从书房里传出来的诏书顺利地进了通政司,然后加盖了两枚玺印。
陈京观不知道崇宁是何打算,她又与萧霖有何博弈,但此刻的他也并不在乎,他此番的目的达到了,无论是福是祸,只要他能够接近,就总有寻到真相的那一天。
……
路过阙州城门,陈京观远远看见了夏衍,微微弯了腰向他示意,那小孩毕恭毕敬地对着陈京观行了参拜礼。
不远处,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距离守城士兵不足百米的地方来回踱步,看陈京观骑在马上走过来,便似无意地嘟囔着:“天寒地冻,再吃不饱饭,这个年不好过。”
老人没等陈京观反应,贴着墙边就走,而陈京观行至城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佝偻的背影,他本打算先回雍州再出发去敬安山,此刻,他有了新的主意。
“平海,你说今年的年我们俩都不回去,平芜是不是要闹了?”
平海轻笑了一声,“师父在,他不敢。倒是咱们趁着年关打过去,敬安山那刚好没什么戒备。”
平海对陈京观的话心领神会,陈京观没再说话,等两人出城时,门口的平远军已经列队整齐等候命令。
刚才的圣旨并没有改变平远军对陈京观的态度,反而陈京观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欣慰。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自陈京观许了他们出军户,又带着他们为百姓东奔西走地寻粮,那时他们便认下这个少将军了。
其余的,以前与他们无关,现在亦是如此。
“今年的年回不去了,咱们直接去敬安山,去会一会鼎鼎大名的穆氏兄弟。”
那穆氏兄弟占下的敬安山,处在南北两国的交界,北接凌州,南邻廊州,更重要的是,南魏最大的运河从敬安山起,引了泯川江的水直达阙州,让阙州全城百姓的粮走水路,是唯一能在年关前到达阙州的方式。
“师兄,敬安山上山只有一条路,为保险起见,我们要等着援兵过来。”
陈京观与平海拿着地图,看着平海画出来的那条线,又往平海落笔处看了看,“我们走昌安营,在他们发现之前,先抓了他们的人。”
平海没有应声,但陈京观察觉出他拿着地图的手颤了颤。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重蹈覆辙,我们只借道不借兵。”
十几人的队伍开始慢慢向前挪动,陈京观唤来了队尾的信差,“快马加鞭,一封亲手交给陆小爷,另外一封交给董将军。”
……
几天后的平州陆府。
“哥!我的好哥哥,这次敬安山剿匪就让我领兵吧,你在我这年纪都打下东亭一座城了。”
陆栖野从出了军营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念叨,身材高大的他套在昌安营的盔甲里满是十七岁的意气风发。不过就凭陆家的名号,他陆栖野只要不谋权篡位,陆家定是能保他一生繁荣。
“你在昌安营待了多久?三年?我能让你带他们出去,可那些卖命二十余载的叔叔伯伯们能听你的?”
陆栖川脱下刚刚训练完湿透了里衣,接了井水直接浇在自己身上。虽是北梁十一月的冬,可他依旧保持着父亲平日的习惯。
“我明明十二岁就要入营的,可你和父亲偏不许我,哥你也是十二岁去的!”
陆栖野还是跟在陆栖川背后絮叨个不停,不过他有眼色,看着哥哥洗完,顺手递上了帕子。就是还没等陆栖野再张嘴,陆家主母方荔就从后堂走了出来。
“栖川,别学你父亲,这个天断不能再直接用冷水洗了。还有你,”方荔替大儿子披上衣服,转身就在小儿子头上敲了一下,“你兄长每日练兵任务繁重,你怎么不直接找你爹?你就惯会挑软柿子捏。”
陆栖野被拆穿了,有些心虚地笑着,挠着头试图换了个人唠叨。
“娘,就一个小小敬安山匪患,哪里需要哥去。再说了,我也就是个在旁辅佐的,主要的事还是要京观去做。”
方荔听到这个名字,手里折帕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说起陈京观与陆栖野的相识,还多亏了方荔。
当时陈京观跑到平州来募兵,在昌安营门口一待就是半个月,每日也不做别的,就盯着那些刚刚出了现役的士兵,跟着他们在茶铺聊天,帮他们去家里做活。
久而久之,方荔撞见他的次数越频繁,她心里的疑虑也就越重。
有一日她特意选了个便于观察的位置,只瞧见陈京观坐在茶摊点了一份茶点,虽说他周身没什么能显出贵气的东西,可他饮食时的动作,断不像是生在穷苦家的。
后来董辉的期役到了,他在军营里对陆栖野多有照顾,陆栖野便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而陈京观找借口撞上了出来的二人。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陆栖野本就听了母亲的描述觉得此人形色可疑,如今正中他下怀。他装作是同董辉一同退役的,一路和陈京观跟着董辉回了家。
董辉的儿子几年前都定口匪患的时候被箭射下船没了,按照军户制的规定,早就退役十几年的董辉又替儿子进了军营,而他对陆栖野的照顾,也是因为那时儿子与陆栖野相交甚好。
如今董辉家中只剩他一个人了,陈京观走进那极其简单的宅院,能看到的只有主厅里摆着二十三个排位。
从北梁建国,历四代,他董家为北梁付出了二十三条命。
那也是陆栖野第一次去董辉家中。看着眼前的莹莹烛光,他看不清董辉脸上的表情,却看到了陈京观脸上那一层说不清的肃穆。
那一晚,董辉讲了自己跟着陆晁从益州打到汝州,再连取朔州和遥州,最后把军旗插在了东亭都城济州皇宫门前的故事。
他是董家活得最长的军士了,可最后,还是逃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董辉讲的时候,陈京观就在一旁默默听着,房间里的油灯许是很久没用有些发潮,熏得屋里三个男人都红了眼。
其实陆栖野少时听父亲和当时刚继位的元衡谈论过军户制的弊端,但那一场辩论终究是无疾而终。
北梁以军事发家,兵,就是北梁的命脉,若没了兵,元衡很难保北梁不会同失去了风骨的南魏般迅速衰落。
但当他看到那些排位时,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军户制带给人的压迫。
那是悬在血脉里的利剑,侥幸活过自己的期役,却要为自己的后辈继续担惊受怕,军户一辈子都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下。
等董辉讲完自己过去的半生,陈京观便开始了他的叙述。
他隐去了自己作为陈景豫的部分,借用了平家兄弟的过往,他成了本就叫做陈京观的孩子。父亲先是跟着陈频去西芥打仗,后受命随使团出使,却被南魏皇帝疑心叛国,最后惨死在了遏佐的刀下。
他如今来北梁,正是看到了军户制下有许多如同的董辉的人。他要建一个私军,他要为父亲报仇,而如董辉一般的人,可以凭此机会离开北梁。出了现役的兵士可做他人私兵,陈京观早就为他们寻好了借口,甚至连将来的打算也谋划了个七七八八,只等着他们点头。
只是那时的董辉还舍不了这待了大半辈子的故土,不过陈京观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承认他心动了,而陆栖野同样将此话记在了心里
那一夜董辉家里又有了人气,三个人喝了许多酒,直到第二日昌安营查人,发现陆栖野不在,陆栖川才派自己的副将桑柘去寻。
陆栖野领了夜不归宿的十鞭,又舔着脸去求哥哥查一查叫陈京观的人。
十日后,陆栖野在军营外遇到了陈京观,或者说他等到了陈京观。
他改不了军户制,但他想尽力让那些为陆家,为北梁流过血的人有个不再惶恐的晚年。
他让陈京观立誓,说平远军只属于他陈京观,无论以后他与南魏皇帝是同仇敌忾还是兵戎相见,都不能卖了平远军,更重要的是,绝不让平远军的刀尖冲向自己人。
那时的陈京观也知道了陆栖野的身份,但他不清楚陆栖野的想法,不明白陆小爷为何轻易相信了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但陆栖野所说的正是他心中的承诺,他应下了一切。
自那日后,陈京观再来平州,便只是为了和陆栖野喝一壶平州的桂花酿。
这所有的事情,发生陆栖野刚入昌安营的时候。如今三年过去了,平远军一万人浩浩汤汤又将来到平州。
“陈京观如今是南魏的将军,你不能再与他像过去般亲近了。”
方荔没有看陆栖野,倒是和陆栖川交换了眼神。
虽说如今南北相安无事,可萧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而元衡就是对陆家再好,也不能放任着陆家和南魏的将军私交过密。
“我自有分寸。当时我让董叔给京观递信,说穆家兄弟不仅骚扰廊州也骚扰凌州,想必他定然会作出联合剿匪的决定。况且要想趁其不备上敬安山,必须要从昌安营入境。”
陆栖野话音刚落,门口的小厮就将陈京观的信递了过来,上面的内容和陆栖野说得大差不差,另外就是让陆栖野备上好的桂花酿,等着打了胜仗回来庆功。
“娘您看,如今他的将军印,也是有些效用的吧。”
陆栖野拿着信,满脸洋洋得意,方荔盯着落款的名字看了一会,没有再出声。
“你想去?可以,让桑柘做主将,你只能配合他。“
方荔和陆栖野说话的片刻,陆栖川去偏房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桑柘闻言刚想推辞,却被陆栖野一把挽住了胳膊。
“行!桑大哥的实力我当然佩服,他在营中的威信也仅次于父亲和兄长,只是,”陆栖野又巴巴地凑到哥哥面前,“若我这一战胜了,能不能让我做千户?那些和我同期入营的,有些都做校尉了。”
陆栖川抿了抿嘴刚要说话,突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事我能应你,但需是你自己的功劳。”
陆栖野立刻正了正衣冠,陆晁刚和亲兵说完话,此刻也进了府。
“那是自然,我必定生擒穆氏三兄弟!”
陆晁还没说话,倒是跟在他后面的年轻人笑出了声。
“晏离鸿!你不信我?”
那个被陆栖野叫做晏离鸿的年轻人从陆晁身后走过来,在陆家满门莹莹铁甲的包围下,他一身灰黑色长袍,整整齐齐带着发冠,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的好小爷,我哪儿能不信你,我不过是在想,”晏离鸿眉尾轻佻,歪过脑袋看着陆栖野,“有了陈京观,你还能有几分自己的功劳?”
陆栖野也不接他的挑拨,白了他一眼跟着哥哥进了正厅。
晏离鸿没恼,他习惯了与陆栖野争吵较劲的日常,于他而言这算是人生里少有的生命力所在,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拍了拍刚刚骑马扬在身上的泥灰,服侍陆晁褪去盔甲。
“离鸿,你想去吗?”
“此次就让他自己去吧,他缺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晏离鸿手上接过陆晁沾了雪的披风,脸上的表情自进门就没变过,陆晁听了他的话没反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的智谋算得上万里挑一,以后终究是要入上房的,倒比那两个小子更光明些。”
晏离鸿没有再说话,他送着陆晁先进正厅用午膳,推脱说自己要去卧房换身衣服。
看着陆晁的背影,晏离鸿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发抖。
“可那朝廷,都是吃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