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与平芜赶回家时,听见正厅里宁渡和陆栖野聊得热火朝天,看见他进门,陆栖野立刻笑着朝他招手。
“你还真是和谁都能说得上话。”
陈京观嘴里打趣了一句,陆栖野有些腼腆地绕头,而宁渡见他回来了,就默契地同陆栖野行礼告别。
“说吧,你们那位有什么打算?”
陈京观将随手脱下的大氅搭载椅背上,又用帕子擦了擦眉毛上雾气凝结成的水珠。
“大年初一,宛达切断了岭扬江上游。”
闻言,陈京观手上的动作一怔,他继续抚着眉心,脸上却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没收到消息也正常,毕竟你也刚回来没多久,而且如今是枯水期,你广梁的影响不大,可我北梁澎州的百姓就指望这条江了。”
许久不见,陆栖野因为禹州的高海拔被晒黑了许多,不过他生来白净,现在黑上一些倒显得更健康了。
而这一年的历练,也让他说话时少了几分意气,多了几分悲悯。
陈京观点头表示理解,示意陆栖野继续说。
“我知道你此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城堑一事,可此事若继续任由其发展,势必会影响到广梁。你先是广梁的少将军,才是南魏的少将军。”
陆栖野说得恳切,可这其中又有些让陈京观不太明白的深意,他觉得陆栖野不可能不信自己,可陆栖野这番话说出来了,定当有他的道理。
“你觉得我会坐视不管?”
陆栖野没说话,慢慢将头低下去了。
“你该是最了解我的,怎么你也会怀疑我?”
陆栖野继续沉默,他这反应让陈京观更是好奇,他伸手戳了一下陆栖野的胳膊,眼前的人就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大家都说,你现在是萧霖的人。”
陆栖野说罢,那高大的身形缩作一团。
其实他的话并不让陈京观觉得意外,以他现在的表现,他在世人眼中无疑又成了父亲的模样。
可也只有他真走到这一步,他才知道父亲这个纯臣做的有多不易。
“所以你也不信我?”
“我该信你什么?”
陆栖野抬起头盯着陈京观,片刻后又开口道:“信你,还是原来的陈京观吗?”
陈京观点头,倒是陆栖野叹了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听他小声说了一句“信”。
“那你为何还会怀疑我?”
陆栖野顿了一下,说:“真到了那个位置,我知道有多少身不由己。我不怕你不做,我是怕你做了,却毁掉你这两年来的所有努力。我的质疑,是问我自己该不该成你的阻碍。”
闻言,陈京观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可还没等他回话,陆栖野就继续说道。
“其实你选择哪条路我都理解,当你在为广梁四处筹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的不只是报仇了。你想去陈伯父去过的地方看看,想看看你能不能改变些什么。其实现在的你,更让我觉得我的信任是值得的。”
自己的心事被陆栖野一览无余,陈京观这时才知道自己的掩饰有多么拙劣。
他早该想到的,他是陆家的儿子,怎么会轻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又怎么敢轻易把昌安营训出来的人交给自己。
不过他们是从何时知道他是陈频之子的,又是谁先发现的。
“如今八年前的罪魁祸首你已经铲除两个,那下一个呢?是萧霖还是崇宁?”
陈京观抿着嘴,他不算将自己对萧霖的看法讲给陆栖野听,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看透了萧霖。
他们只是由时间将彼此推到如此的境地,陈京观没说完的话,他相信萧霖也没有。
不过他唯一能确定是,萧霖一定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见陈京观不说话,陆栖野也不再追问,他又将话题转回了宛达身上。
“当时你联合沁格与忽兰围剿遏佐,在宛达的眼里,你与蒋铎无异。只是他如今被沁格打压,他能寻到的只有切断岭扬江的方法。他这个动作,是复仇的信号。”
陆栖野的话,陈京观何尝不明白,可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也是蒋铎和崇宁非要自己死的原因。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只是而今的自己,也要放一把火去断绝未知的危险吗?
“那元衡是何意?”
陈京观问道,而陆栖野慢慢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咽喉处,作出灭口的动作。
“仅凭昌安营,足以消灭宛达手下残留不多的势力,你们没必要寻我的帮助。”
陆栖野缓缓摇头,道:“可昌安营单方出兵,这将升格成我们与西芥的战争,我们又成了侵略的一方。”
陆栖野的话说得很清楚,陈京观也就明白了他真正的来意。
“你希望我出面说服忽兰和沁格,让他们以内部争端的形式解决宛达?”
陆栖野闻言点头,可他看得出陈京观脸上的犹疑。
“此事与我们三方均无害,忽兰可以趁机收掉宛达的封地,不然他也是养虎为患。而你可以除却宛达来寻仇的可能,至于城堑,”陆栖野顿了一下,“我可以说服皇上配合你们。毕竟现在南魏有了你,他也不算是高枕无忧。”
陆栖野说这话时语气波澜不惊,甚至在提到北梁皇帝元衡时他的语气并不算好。
陈京观瞟了他一眼,可陆栖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开了陈京观的视线。
不过他对于陆栖野的建议,依旧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如若你觉得以我今日的身份还不足以敲定此事,姑母说请你去一趟赋阳宫,她会安排你与皇上见面。”
陈京观摆手止住了陆栖野的话。
“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论及身份了?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一切能在那皇位上稳坐半辈子的人。那高位的空气,就算是熏染,也足以在不知不觉间让人非人。”
陆栖野没有反驳陈京观的话,不过这也从侧面证实了陈京观的担心。
陆家,应当与元衡有了隔阂。
“明日城堑复工,你容我去交代两句,我再随你去一趟澄州。”
陆栖野应了声好,陈京观就安排人收拾间屋子让陆栖野住下。
当晚,陈京观试图从旁打听陆栖野的心事,但毫无意外,他依旧巧妙的岔开了话题。
不过他倒是坦白了自己是从何处得知陈京观的身世。
“那一日嫂嫂回门,哥与她在林伯父家住了一宿,第二日他回来后与父亲聊了很久,随后父亲就叫我去了书房。你那袋饴糖,算是试探吗?”
陈京观闻言轻点了一下头,陆栖野就继续说。
“可你为何选择先告诉林伯父?”
其实这个问题陈京观一开始也问过自己,他本来是没有答案的,可苏晋说了一句“我怕连累你”,让陈京观想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连累,这个字眼真的如千斤重。
他每次看到霜栽,都会觉得有愧,那林均许呢?
他的那封信是一切事情的起源,纵使他本意绝非如此,可阴差阳错间,他也成了陈频之死的推手。
陈京观希望告诉他自己还活着,希望林均许再想起父亲时,能少一些愧疚。
“你父亲与你说了些什么?”
陈京观没有正面回答陆栖野的问题,反而抛出了新问题给他。陆栖野也没在意,答道:“他说我若想和你做好兄弟,有些事情我该知道。他不觉得这是隐瞒,但是他觉得这可能会成为你我之间关系的隐患。”
一时间,陆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又出现在了陈京观面前,他与其他人不同,他是真正的行伍出身,但握着刀的人更懂得人心,他更明白当日的陈频是何等境地。
他要让陆栖野绝对信任陈京观,也是以此让陈京观看到自己的诚意。
不过他这么做,陈京观觉得不止于此。
“那你没有怪我又瞒了你?”
陈京观没有问出心里的疑惑,反倒是眼巴巴凑过去,陆栖野回了他一个白眼,伸手拍了他的脑袋。
“那你以后还会瞒我吗?”
陈京观笑着摇头,陆栖野便有些得意地笑了。
之后他二人扯东扯西聊了些无关紧要却又想要让彼此知道的事,等陈京观回房休息时,那月亮的清辉都有了日光的影子。
第二日一早,还没等陈京观出门,弗行远倒是先来寻了他一趟。
“少将军,今年是陛下定的最后一年工期,我们势必要赶在入冬前完工了。”
陈京观点头应了一声,弗行远就继续说:“这是新一批需要采购的砖料,还有去年要结清的工钱。年前我上书去户部要银子,他们说年跟前紧张发不出来,如今年过完了,那些工匠还没领到钱。”
说罢,弗行远递上来一本账册,那上面详细记载着每里所用工料和人力费,也登记了砖窑和工匠姓名,算得上是无巨细。
陈京观握着册子翻了两页,大概看了眼最后的总账,那数字看起来合乎情理,况且刚出了茶税案,如今大家对账册都越发谨慎,不该有人蠢到此时动这歪心思。
“好,我会上折子去催,最近有一笔进账,他们没理由再推脱了。”
陈京观说的是关家充库的那部分。
当时因为在年关,户部借由说本年的入库银子都统计完了,若再把这部分加进去还要重算,而后又推说人手不够,便把那些钱财都搁置了。
如今初七照例要开始上朝,量他们也寻不到理由再作托词。
“对了,我那日去城堑看了,整体修筑得还算完备。不过那台阶冬日易结冰,恐怕日后将士们巡防要遭罪,你让师傅们重新弄弄,务必保证安全。”
弗行远应了一声“好”,伸手把册子要了回来,借口说要去参州的砖窑买砖,便行礼告退了。
“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栖野冷不丁开口,他望着弗行远的背影,表情中暗含不明其意的思忖。
“你也觉得他有问题?”
陆栖野闻言点了点头,陈京观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既然他亲自来了,那城堑我也不用再去了。”陈京观抿了抿嘴,“让他再藏一会儿,真正的狐狸尾巴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