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离开澄州时地上的积雪尚未消融,他行至途中,越靠近雍州,便越能看到春日的初景。
那日他离开后,第二日陆栖野就将饴糖交给了林朝槿,可不知为何,林朝槿只是收了起来,托陆栖野给陈京观道谢,没有再说什么。
等到初九林朝槿回门,她临走时带上了那袋饴糖。
林家的墓园在澄州东南方向,处在平州与凌州的交界。清早陆栖川就套好了马,天微亮时便与林朝槿一人一马动身了。
一路上林朝槿都沉默着,陆栖川时不时侧身看她,她也只是回之以微笑。
陆栖川觉得此事与陈京观有关,他在等林朝槿愿意开口的时候。
“先生,你现在该见到母亲了吧,你是否也与她谈起了我?”
陆栖川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朝槿,她今日一身白衣,未着粉黛,简单纨了发髻,几日的低迷让她看上去更清瘦,在北地的风雪里摇摇欲坠。
林朝槿有些木讷地往火堆里丢纸钱,窜起来火光在她脸上摇曳。
“离鸿与我说那日陈公子去了林府。”
林朝槿微微点头,手里的纸钱已经都被火舌吞没,她盯着最后的黄纸化为灰烬,打算起身,陆栖川上手将她扶住。
“先生最后的愿望,去请陈京观。”
陆栖川盯着墓碑上的名字,为了不引人注目,何须的墓穴选在了林家墓园的边角,一片桃林的背后,朝远望,能看到屹立的敬安山。
“先生怎会知道他?”
林朝槿似乎也在思量,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在陆栖川的搀扶下朝马匹走去。
“我也不知,我觉得他瞒了我许多。”
林朝槿说着,从怀里拿出那袋饴糖,陆栖川盯着看了许久,没有任何头绪。
“栖野前日给我的,说是陈公子送我的贺礼,可他的贺礼早就托董将军送到了林府。这袋饴糖,我至今还没打开过。”林朝槿顿了一下,“我等着今日,与你、与父亲一起。”
林朝槿重新将那包饴糖收好,接过了陆栖川递来的披肩,她本要上马,却被陆栖川拦住。
眼前的人不知何时在路旁折了梅花,一路的颠簸下还有几朵仍娇艳欲滴,陆栖川选了一朵开得最好的,别在了林朝槿的发髻上。
“你今日打扮得素雅,又刚红了眼,如今用梅花装点一下,免得林相担心。”
林朝槿轻轻点头,临上马前又用手抚了抚头上的梅花。
而此时的林府,那日的喜字还留在窗棂上,与门口的福交相辉映。
梅椿早就算好了日子,一大早就吩咐厨房准备林朝槿爱吃的饭菜,林均许早朝回来一路上婉拒了好几个要来登门的学生,也在家候着这对新婚小夫妻。
就连林家两个小的,都一改平日吵吵嚷嚷的习性,跟着母亲在家里忙东忙西。
“娘,您说姐姐出嫁时开心吗?”
林家二女儿林含晚跟着梅椿,手里抱着母亲刚从铺子里买来的料子,这冬日还没过去,可春日里的布料已经上新。
梅椿早起去选了两身,一身青黛一身粉红,想着找裁缝赶工给林朝槿做两身去平州穿。
“怎么这么问?”
梅椿一边走一边侧过来看着林含晚,然后拍了林含章一把,示意他去帮林含晚拿东西。
“姐姐那日一直在哭,我很少见到姐姐哭。”
林含晚小嘴嘟囔着,声音越说越小。
梅椿闻言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站定在女儿面前,捏了捏她的脸。
“有时候哭,不一定是在哭自己。”
林含晚没有太懂母亲的话,但是她还是乖乖地点头表明自己记下了。
倒是旁边的林含章,嘴里还吃着街上买的果子,有些不解地问母亲:“那姐姐是哭谁?”
梅椿没有回答,她此刻抬头正好能看到林家祠堂,那里面有一块排位上刻着“梅樾”二字,那是她的姐姐,也是林朝槿的生母。
“夫人,大小姐和陆小将军回来了。”
门口报信的小厮朝堂内喊了一声,然后跑出门去迎接刚下马的二人。
陆栖川给岳丈家送的东西早在昨日就备好了,但是他为了早起与林朝槿去墓园,便让家里的随从卡着点来送,如今他前脚刚进门,后脚陆家的人就将东西抬了进来。
林朝槿侧身看了眼陆栖川,陆栖川没说话,捏了捏她的手。
“女婿拜见岳母。”
陆栖川见梅椿走过来,弯腰对着来人行礼,林朝槿也随着跪了下去道了声“母亲”。
“起来吧,你父亲在书房等着呢,你们去书房与他说话,我去盯着厨房,等下就开饭。”
梅椿屈身将二人扶起,看着眼前的林朝槿,满眼心疼。
“等下多吃些,有你喜欢的清蒸鱼和糖醋里脊。”
林朝槿点了点头,勉强勾起一抹笑,她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力度大了些,眼前的人眼睛有些湿润了。
“母亲,”林朝槿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书房传来一声:“你们俩进来吧”。
梅椿伸手拍了拍林朝槿的肩,对着她笑了笑,领着两个小孩子去了厨房,而林朝槿看着书房的位置,有些发愣。
“走吧,把你想知道的都问个清楚。”
陆栖川用手轻轻搂住林朝槿的腰,为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先她一步推开了书房的门。
“岳父。”
陆栖川说罢,跪在林均许面前磕了三个头,而林朝槿虽也跪了下去,却未曾开口。
“还在怪我?”
林均许望着女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陆栖川扶起来,又给两人倒了茶,示意他们坐下来说话。
“你那日出了外院的门便问我陈京观是谁,随后又问我何须到底瞒了你什么,以你那日的情绪,我若再与你多说一句,你还能出嫁吗?”
林均许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看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林朝槿的表情。
“对于陈京观,我对他的了解或许还比不上栖川,至于何须,我倒能与你说说。”
少时的林均许是敬安山一个渔民家的儿子,他本来是打算等着成年就去入伍的,可偶然一天捕鱼时遇到了被毒虫咬伤的苏扬,林均许跑遍了整座山去给他找草药,苏扬得救后就收下了这个徒弟,将他带到了南魏。
也是在那里,他认识陈频,并且与梅樾两心相悦。
梅樾是苏晋收过的唯一一个女徒弟,按照林均许的话来讲,若她是男子,这北梁的相位就未必是他的了。
跟在苏扬身旁十五年,林均许既是徒弟也是侍从,所以对于这个师父,他其实比陈频了解得更深。
“当时北梁意欲进攻东亭,我不方便直接与陈频联系,便叫人快马加鞭送了一份信给苏扬,让他告知陈频多加小心,明哲保身即可。但是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陈频联合苏晋与蒋铎在朝堂上正面交锋,他这一举动,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关于父亲说的故事,有一部分林朝槿在苏扬那里听到过,可同一件事从两个人口中说出来,林朝槿还是察觉到了细微的差别。
“父亲是说,您的手书上是让陈叔叔明哲保身?”
林朝槿反问着,而林均许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回到自己的书桌旁,将压在锁在柜子里几份信递给了林朝槿。
“这是那时的信,他怕授人以柄,所以他来北梁时都带了回来。怎么,他与你说的,与我不同?”
林朝槿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翻那些信。
那封信上,林均许向苏扬严明了北梁的的政治立场,建议陈频退避三舍,不要在东亭的问题上与崇宁争执,明哲保身,同时尽可能避免南魏参与北梁的战争。
“先生与我说的,是你说让陈叔叔务必说服南魏皇帝不可参战。”
闻言,林均许先是一愣,随后竟有些嘲讽地笑了,他深吸一口气,但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了一般。
“他果然还是那般自以为是。他与她,还真是不死不休。”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陆栖川从林朝槿手里接过了信,他对于当时的事情也有耳闻。
他记得父亲听闻陈频的死讯,连道“可惜”,随后一个人出去朝着雍州的方向敬了一杯酒。
“我看您信上提到小心崇宁?此事与崇宁有关?”
林均许点点头,望着门外的雪景半晌才开口。
“其实陈频的死,与苏扬脱不开干系,他知道崇宁迟早会要了陈频的命。陈频表面是在与蒋铎对抗,可实际上二人都是棋子,执棋的,自始至终都是崇宁和苏扬。只是陈频用命,走出了苏扬意料外的一步。”
“那崇宁为何要与苏扬争?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什么联系。”
陆栖川有些疑惑,但他的问句只换来林均许长久的沉默。
这个问题,他又何尝不想知道答案。他们为何要争,他们又在争什么,甚至不惜用一条条人命做赌注。
林均许在陈频死后无数次梦到少时的陈频,无数次回忆起两人在敬安山一边烤着火,一边说着要天下大同。
他也没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是陈频升任户部侍郎后宴请同门。
如今,已是十六年有余。
“我只知道,在我跟着苏扬之前,他是崇明殿的常客,可后来他的妻子死了,他也再未踏入崇明殿半步。”
苏扬的妻子,一个苏扬还未扬名时便跟随他的女子,后来苏扬名扬万里,而她的姓名,却少有人知道。
直到苏府挂了白帘,上面写着“苏曹氏”,至此,关于她的一生便草草结尾。
“您是说,或许与萧霖有关?”
林朝槿重新将那些信叠好,将它们放在了林均许的手上。那些纸页已有年岁,早已泛黄,而且看得出被人翻看过许多次,但是爱惜得很好。
“不一定。对于萧霖这个人,我们没人真的能看透他。最初人们认为陈频是苏扬引荐的,萧霖自然就成了陈频的靠山,可陈频并不想要站队,他是孤臣。非要说他选择了谁,那他选择的应该是天下百姓。”林均许说到这,脸上的笑越来越苦涩,“而萧霖深知陈频的秉性,相比于两个下棋的人,他更像是一个观棋的,这盘棋谁赢都可以,他只想着他们彼此消耗。”
提起自己这位师兄,林均许脸上只剩下悲悯和怜惜,他傲人的才华与令人唏嘘的下场,论谁谈起来也是一桩伤心事。
“不过若按你说的,我倒是有些明了。”林均许侧过脸看着女儿,“我觉得陈频之所以在最后脱开了苏扬的控制,是因为有一步他不得不走,他权衡了所有,最后用自己破了那盘棋局。而知道他必死,苏扬也便逃了。”
说到这,林均许有些想发笑。
他无法想象当时的陈频是如何想到了这一招,用自毁的方式逼着二人停下了无谓的斗争,也是自那时起,南魏内部出现了短暂的统一,这才让南魏又奄奄一息的活了这么久。
林均许的话超出了林朝槿猜测过的所有可能。
对于她的这位先生,她或许还未窥到三分真容。
但即便如此,林朝槿依然清楚,苏扬的手上没沾过血,可他握着许多条人命。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林朝槿将怀里的饴糖拿了出来,她示意林均许打开,而后者有些犹豫。
“这是?”
“陈京观给的,说是给我的贺礼。”
林均许微微皱眉,盯着桌上的饴糖看了许久,最后小心翼翼打开了那个包裹。
里面除了饴糖再无其他,就连饴糖看起来也与寻常的没有不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梅椿的声音,呼喊着叫他们去吃饭。
“他是何用意?”
林朝槿看着那包饴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而林均许自然也明白女儿的用意,他轻轻握住了林朝槿的手。
“往后再想起你母亲,你便来找我。你小姨也都知道,她也心疼你。槿儿,在我们面前你不用隐藏的,孩子想念母亲,天经地义。”林均许说着,看见林朝槿红了眼眶,“我其实知道你为何依赖苏扬,你只想从他身上找到你母亲的影子对不对?可是傻孩子,你有什么,问问你小姨,问问我,我们都能与你说的。”
林朝槿的心事藏了十几年,林均许的话也憋了十几年,他明白那日女儿为何突然失控,她只是不想与母亲失去唯一的纽带,她懂事,为了报答梅椿的养育之恩便藏着自己对母亲的思念,可久而久之母亲就成了她的执念。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忘不掉的人,其实大家都没有忘掉。
如梅樾一般的女子,本就叫人难忘。
“女儿明白了,刚才的无礼,还请父亲恕罪。”
话说开了,林朝槿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她想起身给父亲赔罪,却被林均许轻轻搂住,小声在她耳边说:“你那日穿着婚服,像极了你母亲。”
只一句话,可抵千言万语。
林朝槿突然有些埋怨过去的自己,她不知因为自己的小聪明,到底推开了父亲多少次,而她也不会知道,梅椿其实在许多个夜晚都看着她想起梅樾。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收拾一下就去。”
林均许望着女儿笑了笑,转身作势去放那一叠信,可等着陆林二人走后,又楞楞地回到了桌子旁。
他看着桌上的饴糖,心里已有了猜测,等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突然就笑出了声。
那饴糖带着黄粱米的涩,而这世上除了自己,也就陈家那小子和林朝槿喜欢这南魏特有的涩。
“你真是他吗?你愿做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