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扬的死,秘不发丧,因为他早就死在了多年前游历的路上。而相府幕僚何须,年岁已高,自请告老,从此无人知晓其行踪。
陈京观趁着林府的人不注意,从后院翻了出去,又在陆栖野来叫自己时装作酒醉刚醒。
昨夜,他只是大梦一场,梦里所见所闻,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
“你怎么一脸疲态?昨夜没休息好?”
陆栖野少见地穿着一袭紫红色长袍,甚至还用玉冠纨了发,他身后跟着的晏离鸿也罕有地着一身墨蓝色长袍。
“宿醉方醒,如今还脑袋空空。倒是你,怎么如此高兴?”
陈京观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别无异样。
“今日哥哥的随护只选一人,我与桑大哥,还有他,”陆栖野朝着晏离鸿地方向努了努嘴,“清早就在后院比试。赛马、投壶和射雁,都是我胜了。”
陆栖野脸上挂着得意,手里面拿着等下要交到新嫁娘府中的随钱。陈京观再看晏离鸿,他低头笑着,腰间系着陆栖野那日在廊州买的香囊。
“走吧,哥哥的马已经上了长街,我要先去与他迎亲,你与晏离鸿骑着马跟在后头,等下仪式开始了我去找你。”
陈京观点点头,示意他先去,而后与晏离鸿并肩朝门口走。
“昨夜少将军出去了一趟?”
两人走着,晏离鸿突然开口,他有意无意地抬腿碰到那个香囊,嘴角勾起一抹笑。倒是陈京观,虽被他突然发问,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回了一句“嗯”。
“少将军莫多想,晏某没有窥人**的习惯。我只是清早起得比较早,在去书房的路上看到了形似您的身影。”
晏离鸿昨晚没有参与陆栖野的酒局,早早就去房中睡下了,陆栖野习惯了他的古怪性子,也没多说什么。
“晏公子,你想问什么大可以直说。”
陈京观停在了陆府门口,晏离鸿微微朝着他躬了躬腰,贴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您与林家也是旧相识吗?昨日带您出去的小厮是林家的家仆。”
陈京观一声轻笑,在陆府门口转过身对着晏离鸿,他的双眼因为整夜未眠有些泛红,但又因昨夜饮酒的缘故,倒也不会让人起疑。
“晏公子不必为我隐瞒什么。我昨晚是去了林家,我给林府的贺礼前些日子到了,昨日林府清点的时候发现少了几样,让我去帮忙核查。因为是林家与我之间的事,我便没有告诉栖野,又因是林府遭窃,我也不好声张。如此解释,晏公子可还满意?”
陈京观说罢抬头直视着晏离鸿的眼睛,明明他的笑还挂着,可是晏离鸿明白他笑里藏刀,他忙摆手,作势要向陈京观请罪。
“少将军断不能误会了晏某,晏某问上这一嘴也是担心少将军一人在澄州,若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办,我可以帮忙。”
晏离鸿的话含混不清,他突然地示好惹得陈京观微微皱眉,只是此时人多眼杂,陈京观不好直接与晏离鸿问个清楚,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碰见了要出门的桑柘,一起走到了长街上。
……
陆家的迎亲队伍,选的全是昌安军营里个顶个才貌俱佳的兵士,再加上为首的新郎官陆栖川和随护陆栖野,引得整条长街两侧的看官纷纷侧目。
队尾的晏离鸿很少踏出陆家的门,此刻他侧身骑在马上,虽目不斜视,可耳旁总是传来争相议论的声音。
与他并排的陈京观因为有南魏的官职,不好太过声张,无论是穿着还是马匹都逊色于其余三人,可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却一点也不比他们少。
陆家的小厮一路撒着花敲着锣,还时不时给路边的小孩递上一把喜糖。
陆家与林家分隔在平康坊和宁康坊,走过去差不多也就一刻钟,等他们的车队停到林府门口,长宁街两旁的长街宴也就摆了起来。
陈京观此时再抬头看那“林府”二字,只感觉有些恍惚。
他跟着陆家的人一起走进院内,此时的宾客早就站满了林府的前厅。只见林朝槿的身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她手拿母亲绣的团扇,半掩着自己的面容,一身红色的喜服垂在地上。
队伍前头的陆栖野将随钱交给了林家的管事,陆栖川就随着司仪的指挥一步步笨拙地朝林府的正堂走去。
他们的仪式删去了女方跨火盆之类的活动,却保留了新郎敲门、挑灯的步骤。在宾客的起哄声中,陆栖川终是走进了林府的正厅。
林朝槿因是林家长女,上面再无哥哥,陆栖川就主张由自己将她背上花轿。
林府主母梅椿早已哭红了眼,就连林均许都在一旁轻轻抹泪,等陆栖野绕过屏风接上林朝槿时,陈京观看到屏风那头的人影与陆栖川说了些什么,就见她朝林府外院的位置举了一躬。
陈京观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这林府的点点滴滴都提醒着他昨晚发生的事。他清晨离开林府时无意间听下人说道,小姐的妆发已经完备,可老爷和夫人还是在小姐的闺房中待了许久。
不知自己的身份,苏扬有没有与林家提过,而林均许对自己的身份又有何看法。
此时的陈京观变得风声鹤唳,心思全然不在婚宴上了。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已经寻到了苏扬这条线索,那就紧握住与他相关的人。
林均许,无疑是最好的目标。
“愣什么神呢!走啦!”
陆栖野将轿子的帘子撩上去,算是完成了任务。他看着哥哥的马走在最前头,自己就慢慢遛到队伍后面来找陈京观。
“好。”
今日的陈京观有些奇怪,陆栖野侧着身打量着他,没有作声。
往日陈京观酒量不错,只说昨日那一坛桂花酿就能让他彻夜不眠,他断然不信。可是陈京观的脸色很不好,自己忙着为哥哥接亲也一直没顾上问。
陆栖野现在不担心陈京观瞒他,却依旧担心陈京观会选择自己抗事。
“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陆栖野骑着自己的马,用缰绳牵着马往陈京观的方向靠,陈京观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应声。
“你早晨与离鸿起了争执?我看你俩在门口站了许久。”
陈京观停顿片刻,“栖野,你对晏离鸿了解多少?”
陆栖野没想到陈京观会这样问,思虑了半天,有些犹豫地说:“你若是指他的身世,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父亲为了不让他感觉别扭,几乎不会与我们谈起晏离鸿之前的事情。不过,”陆栖野顿了一下,“我信他。虽说我爱与他争个口舌高低,可是他配得上我叫一句哥哥。
陈京观若有所思地点头,抬头时刚好看到晏离鸿看向自己。
“我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说,可是不知为何,他好像在试探我。”
陆栖野顺着陈京观的目光抬头,晏离鸿已经转身回到了队伍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特别能藏事,如果他不想与你说的,你问也没用。”
陆栖野撇了撇嘴,见陈京观好似还在思索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
“别想了,他要是真的有什么打算,那一定是大事,他不会瞒着父亲。”
陈京观点头,叹气的同时换了一副神情,他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饴糖递给陆栖野,“你尝尝,与你们北梁的有何不同?”
陆栖野接过那颗糖,拿在手里看了看,疑惑地望着陈京观,而陈京观微抬下颚示意他先试试。
“呃,比小时候街上吃的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涩,但是极像林伯父曾给我的。”
陆栖野一边品味着嘴里的糖,一边等着陈京观的后文。
“行,谢了。”
说完,陈京观扬起马鞭加快速度,留着陆栖野一个人半天没缓过神,后知后觉才追上去,“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
接亲的花轿到了陆府的门口,陆晁和方荔早早就在正堂坐好了。
他们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与陆栖川一起等着将她娶进门。如今成真了,二人春风满面地候着,还不停让侍从去门口瞧。
“夫人,人来了。”
在门口等着的小厮笑着朝正厅喊道,方荔忙让他小声些。
只见那轿子稳稳停在长阶之下,陆栖川起身下马,接过了侍从递来的长杆,轻轻挑起了掩着的纱帘。轿子里面递出一只手,陆栖川顺势将林朝槿抱在怀里,一直抱着进了陆府的门才放下。
“新人到堂前,宾客站两边,才子配佳人,鼓乐响云天!”
司仪的声音一起,门口的鞭炮也应景地炸开。陆栖川扶着林朝槿朝正堂走去,他感觉得到她手心渗出的汗,眉眼间多了几分笑意。
“别紧张,走过去拜了父母就结束了,那些繁文缛节,你不喜欢我们便都不做。”
林朝槿的脸还掩在团扇的阴影下,陆栖川没看清她的表情,他手上的力度大了些,林朝槿才如梦初醒般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先生的事情林伯父与我说了,三日后你回门,我陪你先去墓园一趟。”陆栖川见林朝槿没什么反应,接着又说,“我知道你与先生的感情深厚,今日辛苦了。”
林朝槿一路上绷着的笑在这一刻僵在了脸上,眼眶中渐渐蓄满了酸涩。
“对不起。”
林朝槿小声地说,也不知身边的人听没听到。
陆栖川今日来接她时欣喜万分,她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还是被他看出来了。此时她只能更努力地止住脸上的泪,在跨进正堂的时候又换上了笑容。
可有其母才有其子,方荔比陆栖川的细心,只多不少。
“槿儿怎么哭了?以后若是想家,让栖川骑马带你回来。再不行,陆家在澄州的宅子本也是给栖川的,你若嫌平州和禹州偏远,让栖川陪你住在澄州就好。”
方荔见不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落泪,忙上前将她的手拉进自己怀里。
“你方姨说得是,再过些时日栖川领了昌安将军令,就要常住在澄州了,到时候你回家也方便。”
陆晁在方荔身边附和着,林朝槿乖乖地点头道“好”。
……
时辰到了,司仪朝庭院的方向喊道:“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乾坤相配,大吉大昌。男女双双堂前站,天赐仙女配良缘。一拜天地,天长地久!”
司仪的话音一落,陆栖川牵着林朝槿朝厅堂一拜。
“二拜高堂,四季安康!”
陆晁和方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儿媳朝自己跪拜,笑着将手里的镯子戴在了林朝槿的腕子上。
“夫妻对拜,百年恩爱!”
陆栖川的手从进了屋子就未将林朝槿松开,如今夫妻对拜,他看着林朝槿的眼神更加柔和,林朝槿也抬眼望他。
“礼成!”
陆家的厅堂里站了不少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陈京观不想太过张扬,便站在边厅门口远远朝正堂望,时不时打量一下周围的人。他虽然对北梁的朝廷不熟悉,但是从陆栖野嘴里还是多少听到了些人名,能看到不少北梁朝廷上的新秀。
“他怎么来了?”
陈京观朝着陆栖野目光聚焦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年纪不算轻的男子,他的气质与周遭不太相符,一身黑衣立在人群的外围。
“他是谁?”
陈京观很少见到陆栖野如此警惕地敌视一个人,他的手慢慢从胸前扶到了刀上,眼中有一丝狠厉。
“孔肃,林伯父的政敌,如今北梁上升最快的文官。四年前殿试应上了皇上的诗句,皇上直接升任他做了监察御史,短短两年又做到了御史中丞,他的官路与林伯父的上升之路极为相似。”
堂内贺喜的人逐渐走到宴会厅,陆家宅子的庭院很快便恢复了常日的空旷,原本站在角落的孔肃朝来客登记处走,留下了礼金后转身离开。
“要是寻常的政见不一,你不会有如此反应,这个孔肃,可是做过什么?”
陈京观看到方荔在派人寻他们,一边拉着陆栖野往宴会厅走,一边望着孔肃消失的背影。
“他求娶过林姐姐,在哥哥被传死在了汝州的时候。”
陆栖野的语气很冷,陈京观侧目撇了眼他的表情,他第一次在陆栖野脸上看到极深的厌恶。
“索性,一切都按得偿所愿,”陈京观轻声安慰着陆栖野,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明日我要回阙州赴任了,还要托你办件事。”
陈京观一边说一边将怀里的饴糖递给陆栖野。
“这包饴糖是我给林姑娘的贺礼,不算在礼单中,我此时的身份不方便与她私下见面,你替我送去吧。”
陆栖野看着手上这包糖,略带玩味地看着陈京观。
“你就送这个?礼轻情意重?”
陈京观笑着应声道:“你就说吧,好不好吃?”
陆栖野没有正面回应陈京观,他眼神中的狡黠一览无余,“行,这个差事我应了,那你有什么报酬给我?”
陈京观知道眼前的人在打趣自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下次再来北梁时给你带雍州的特产。”
“什么特产?”
陆栖野有预感陈京观要语出惊人,下一秒便听到他说:“我带来的麻烦。”
“陈京观!”
两人追着朝宴会厅跑去,等到了门口被陆晁呵斥了一番,也就都老实了。里面的宾客已落座,林朝槿在卧房等着,陆栖川刚给她送了点心,现在出来敬酒。
陈京观自觉坐在第一张桌子上不太合适,应承了陆栖野一句,朝门口的桌子挪了挪。那一桌都是他不相熟的人,他本想吃点东西就回偏殿收拾东西,还没等他起身,他身后就响起问候。
“少将军,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