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奔袭,勤王救驾。
使团返京之状实在过于惊惶,风波既定,缙帝设华宴于鸣鸾宫为使团若干人等接风洗尘,庆祝功成。
大宴后,夜幕降临,人声寂寂。
起初,没有人发现景祥宫内殿的烛台倾倒——直到整个宫殿火光漫天。
红色几乎点亮了一半天空。
所有人都被从睡梦中唤醒,无数的宫女太监在夜里奔走救火。
潜火队加上城西营协助,总算没有酿成大祸。
次日早朝
缙帝脸色并不好,显然经历了难以安眠的一夜。
“昨夜皇城失火,萧二将军率城西营救火协防,实在功不可没。”下朝前,缙帝突然道。
“臣分内之事。”萧晟揖礼道。
“据说火焰蔓及数座宫殿,甚至有火星溅射到璇玑阁内,具体是否有损伤还有待调查......不过朕听说昨夜有人曾见萧将军身现璇玑阁查探火情,不知一切可安好?”
缙帝顿了顿,再次看似随意地开口。
萧晟忽而明白了缙帝的试探。
昨夜在火势渐弱之时,他确实去了璇玑阁。因为如果喻和尘或是什么别的璇玑阁成员昨夜在皇城内留夜,应该有人负责去唤醒他们。
皇城里的人可管不着璇玑阁。
陛下是怀疑朝堂有人趁乱与璇玑阁的人动手脚么?
萧晟上前一步揖礼躬身正要回答,只见一人快他一步:
“回陛下,璇玑阁未遭波及。另外,据璇玑阁影卫报,萧将军只是于紫瑞殿外查探了宫殿安好,顺便到此旁的璇玑阁门前而已。”
喻和尘站在更高的位置,他只需稍稍迈步便能面向缙帝站定。
萧晟蹙紧了眉头,他没明白喻和尘此举何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紫瑞殿。
但他还是先闭上了嘴巴。
“哦?紫瑞殿?”缙帝这下毫不遮掩脸上的疑惑和探问。
“是。萧将军曾向微臣打听过近日京城闺眷的行踪——特别是,伯阳郡主的行程。”
伯阳乃当朝皇后之族妹,近日都于皇后紫瑞殿处小居。
喻和尘揖着礼,脸上没有半分神色起伏,遮蔽双目的绦带与他如瀑的银丝交缠在一起。
萧晟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上方,他动了动唇,又愣在原地,因为他骤然意识到:
若是自己此时出口辩驳,那喻和尘方才所言,皆为欺君瞒上。
好在众人看到萧晟的动作,都曲解了他的意思——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干脆直接调笑:
“萧将军,听说你对郡主可是有救命之恩?如此奇缘,真真天赐!将军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是嘛,知慕少艾,有何不可?”
而缙帝此刻默不作声,饶有兴致,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
午后·勤政殿
“陛,陛下......”忽而从屏风外跑来一个内侍,神色惊慌,直接“扑通”跪在了宗昌龙纹雾石桌前。
“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总是一点小事便大惊小怪,朕要如你们这般,何来今日?!”
缙帝只抬眼皮瞧了一眼下头,手上的批阅并未停下,道。
“太后,太后娘娘薨了!”
那内侍铆足了一口气终于喊了出来。
缙帝登时站了起来,一手抚案,久久不能平息。
宗昌神色不定,变换莫测,没有人知道那一刻钟他在想些什么。
反正最后,他终于再度开口,语调如常:
“是在偏殿么?怎么今日才来报?”
下面的内侍哆哆嗦嗦开口:
“回陛下,太,太后娘娘是...是坠楼,若...若有尸骨,应当在宫墙之外......”
“你的意思是现在什么都还没找到?!真是废物!”缙帝面露愠色,快步走出了勤政殿,乘坐御辇径自去了景祥宫。
禁卫军和闲杂人等被清散,缙帝用影卫将景祥宫翻了个底朝天。
宫墙外,除了土石被烈火燎熏过的黑色印记,干干净净,连一丝扬灰都未曾留下。
正上方楼宇之内,四五个女婢屈膝扣首在地,全部被大火焚烧成了残缺不全不成人形的骨架——
那些骨架仍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也就是说,这几个年纪轻轻的婢子看到主子堕楼,全部决心随之而去,甚至在烈火焚身的剧痛中一动未动。
怎样的忠贞壮烈。
主殿内,发现了泼油和烛台倾倒的痕迹。
而完好的另一处侧殿内,发现了太后的手书。
“缙帝宗氏十三代玄孙昌亲启。
先帝并无立嗣诏书留存人间,吾身已死,吾儿可安矣。”
事情已经十分明了了。
魏氏事败,自料难逃一死,只是为保全幺女硕林,魏氏替自己选择了最轰烈又周全的一种。
缙帝恨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可缙帝也顾忌,顾忌自己贤君仁君的名声。
所以他不知道怎样面对景祥宫,不知道怎样处置太后,或者说,他尚在纠结和犹豫之中。
与其这样,双方都在无尽的煎熬中备受折磨,不如她自己来。
在万家灯火,上京华宴之时,送缙帝一份大礼,自尽皇城间。
这样,宗昌不必再纠结怎样保全名声的同时处理她;他也会得到自己给的关于先帝遗召有无的答案;更重要的是,她死得轰轰烈烈,全上京全缙国乃至整个中原都会知道她悲壮精彩的一生。
还有,缙帝还未对外公布她与嘉定侯勾结作乱的阴谋,到时候无论他对外是说她作乱犯上畏罪自杀还是说她不幸殒命于大火,世间人的口舌将永远不会饶过他,猜测带来的闲言碎语将永远伴随他,永远。
缙帝看完了魏氏仅有寥寥数语的手书,用烛火将其焚烧后,缓缓走出了宫殿。
她没有交代宗悦如何,因为她知道,彼时,宗昌必定不会苛待宗悦。
因为她知道,宗昌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同时,他也是个达到目的便收手的人。
因为实在没有必要浪费多余的气力。
想到这些,宗昌笑了笑。
他这个母后啊,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步一步爬上这个位置,怎么会不了解他?
幼年时忍辱负重,少年时浴血沙场,青年时趟过险恶诡谲抢来这个至尊之位,宗昌自认见过了无数血腥、残忍或是难以名状的场面,然而今日走出景祥宫,他心中五味杂陈。
魏氏没有机会知道,其实缙帝犹豫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她过去施舍在那个年幼孩童身上为数不多的关爱至今仍能穿越漫漫时光,抚慰他的伤口。
他不想亲手杀了她,他不想那样做。
缙太后魏氏于建丰十四年薨,谥号昭仁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