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的病经过一冬的调养已无妨碍,只是心结仍然无法解开。他有时间便去嬴元房中,一个人呆呆的坐着,一坐便是一个半日。尘悟知他是个倔强的人,虽然点头,没想通亦是枉然,不会善罢。
莫说嬴疾想不通,尘悟劝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们夫妇为秦国征战、操劳大半生,嬴疾更是一心一意。如今将到天命之年,却落得如此下场,怎不令人心寒?
嬴驷没有宣诏过嬴疾,但他疏远了太子嬴荡。兄弟之间若真的亲睦,便不会有虚情假意。嬴驷是个务实的人,他与太子的稚嫩不同,在没有想出如何周全处理此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与所谓赏赐、惺惺作态的难过相比,嬴驷更希望实实在在的宠爱弟弟。
张仪也没来探望过嬴疾他们。尘悟猜测,他大抵是太愧疚,无言以对吧。
“也好,难得清静。”尘悟想。
这一日,门子来报,“门外有一位身着金缕衣的先生,自称东皇,是夫人的兄长。”
尘悟愣了一下,好端端的,帝君怎么来了?
嬴疾亲自将帝君迎进府,在主厅向帝君跪地行礼道:“嬴疾拜见东皇帝君。”
帝君有些诧异,随即了然,他看了尘悟一眼,淡淡道:“你全与他说了。”
尘悟道:“帝君,元儿飞升,他……”
帝君挥了下手,示意她不必赘述,“嬴疾,本君此番专程为你而来。”
嬴疾不敢置信,看向安宁。
帝君道:“你不用看她,她自己尚深陷其中。”顿了顿,接着道,“这祸事,其实还是她自己惹下的。”
“关于昔年幽冥阵之事,尘悟已与在下讲过了。”嬴疾道。
帝君叹了口气,“又生新变数了。”
嬴疾不曾修仙,不懂其中厉害。尘悟听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上古神祗历劫虽然如同吃饭睡觉,但是毕竟个中滋味自己最清楚,没有好玩的。刚刚死里逃生,紧接着又来,尘悟确实有些吃不消。
帝君接着道:“我与西王母近来为你们推演,发现一个极大的变数。原来尘悟一直以来经历的不过是一个大劫数中的无量小劫,而这个大劫数在尘悟落入父神眼中时已经启动。”
尘悟一下子蒙了,她脑中先是一片空白,接着七万年的种种执着一同涌入,涨得她头痛,太混乱。
嬴疾焦虑的问帝君道:“可有解?”
帝君摇头道:“吾等为推演此大劫已然耗费太多心力,如何解开,或许有,天知道。”
尘悟毕竟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上古神祗,渐渐理清思绪。劫嘛,历的过去便接着活着,历不过去便是重归自然。过程确实辛苦,可既为父神的孩子,若这点耐受力都没有,还如何担得起天上地下的尊重。她反而有些好奇这次的劫数叫什么名字,“此番又是什么劫呢?”
“浮尘劫。”帝君道。
“浮尘劫?”嬴疾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脸色十分难看,反问帝君。
尘悟低头苍白的笑了笑,“你不用大惊小怪,身为父神的孩子,每个都有自己历不完的劫数,或者我们本身就是一个劫数,逃不开的。”
“那该如何?”嬴疾难过的问。
尘悟向他笑笑,道:“如何?一个个历过去呗,不然活几万年,甚或几十万年岂非无趣?”
帝君瞥了尘悟一眼,道:“来一趟人间,竟然学会了口是心非。”
尘悟问帝君道:“既是如此,您该来找我,为何找嬴疾?”
帝君道:“找你?你个死心眼,管用吗?这世上怕只有嬴疾能说通你吧。”
嬴疾苦笑道:“帝君当真高看嬴疾,目下嬴疾尚有一事纠缠五内,无法化解。”
帝君皱了一下眉头,很快恢复波澜不兴的样子,“因为嬴元的事?”
嬴疾不说话,眼睛微眯,嘴角微微下垂。
“生老病死,早晚的事,年近半百,怎么还窥不透?”帝君一通数落。
嬴疾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至亲,反施横手。”
“心寒了。”帝君道。
嬴疾仍是不说话,整个人散发着颓丧之气。
帝君问道:“你一向为之拼命的是秦国,还是王室?”
嬴疾愣了一下,道:“既为秦国,也为王室。嬴疾乃秦人,自然为秦国;生在王室,又得王上信任,当然为王室。”
“王室伤了你的心,你连同秦国一起放弃,有道理吗?”帝君反问道。
嬴疾恍然大悟。
帝君接着道:“既身在王室,便该知晓王室的勾心斗角,莫非这几年过得太舒服,你忘记了?”
是啊,昔年亡妻之死,便是宗室争斗的恶果。嬴疾看着尘悟,这些年将她保护的很好,自己确实差点忘了当年的惨痛。王室的血大多是冷的,天下有几个王对兄弟这般信任?只有王上吧。怎能奢求将来的王也同样对元儿?
“你为秦国,忠于王室,情愿舍了自己,你问过嬴元吗?你又怎知这不是嬴元的选择,随了你们这对不成器的父母?”帝君一连串反问后,叹了口气道,“若真是如此,你与尘悟没什么不同,窥不破小我,自以为是。”
见嬴疾不说话,帝君接着道:“尘悟定然与你说过女娲的往事。”帝君道,背着双手望向窗外,“她是大地之母,每日见到人间发生各种事情:好人,坏人;好事,坏事。如此,她便不爱人间了吗?她将好的珍藏,循循善诱不好的,视万物一般平等。她曾与本君说过,万物有两极,有多元。好人除了做好事,也会犯糊涂做坏事;坏人良心发现,也有发挥好作用的时候。万物存于天地之间,便有其存在的意义。女娲是用海纳百川的魄力,用自己净化别人,奉献自己:这便是大爱。”
嬴疾听了很受震动,长揖行礼,道:“帝君教诲,嬴疾谨记。”
“谨记无用,明白了,做得到,本君才算没白说。”帝君道,“不要像你媳妇,死心眼儿。”
尘悟听了,失笑道:“是,尘悟愚钝,只能听明白,却是做不到。”
“接着说正事。”帝君道,“浮尘劫并非容易推演,本君与西王母认为,或许与你救嬴疾使用修复之术有关,看来你将要应劫了。”
尘悟无奈笑道:“又是应劫。”
帝君道:“你莫小觑,此番更凶险。”
“哪次不凶险?”尘悟反问道。
嬴疾插了一句话,“还请帝君明示,何为应劫。”
帝君看了看尘悟,示意她自己说。
“应劫即是寂灭。”尘悟道。
嬴疾接着问:“是……死吗?”
“人间有轮回,仙亦会有贬谪为人再轮回。唯独上古的神祗,应劫了便会化归自然,是为寂灭,身归混沌。”帝君道。
嬴疾听了,眼睛睁的老大,看向尘悟。
尘悟安慰道:“夫君莫担心,所谓劫数算出来归算出来,何时应却说不准,几百年也可,几万年也不一定。”
帝君冷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出来鬼都不会信。”
嬴疾问道:“帝君可算出何时?”
帝君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上半年间,地上百年后。”
尘悟向嬴疾打哈哈,道:“莫说百年,夫君已然年近半百,终归是尘悟先送你走的。”
帝君微皱眉头,“这你倒是看得挺开。”
嬴疾不理尘悟,问帝君道:“嬴疾能做什么?”
帝君道:“这便是本君此来的原因。”
嬴疾和尘悟一起看向帝君:一个希望帝君能说些什么,出一份薄力;一个希望帝君千万别说什么,将对方拉下水。
帝君问嬴疾道:“你愿死后飞升做神仙吗?”
尘悟抢话道:“他不愿意!”
嬴疾拉着尘悟的手道:“若是为夫人好,我愿意赴汤蹈火。”
“谁要你赴汤蹈火,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轮回。”尘悟急的眼圈泛红。
“本君让他去死了吗?”帝君斜睨了尘悟一眼,“他若愿飞升,或许能救你一救。”
“如何救?”嬴疾紧接着问道。
帝君道:“本君预估尘悟过不了这一劫,唯一令她回来的办法便是,有一个她时时牵挂的人等她回来。”
“只是等吗?”嬴疾问道。
帝君千万年的冰块脸上,显出一抹苦笑,“等,不过一个字,说来容易。”
嬴疾斩钉截铁道:“我愿意等。”
帝君问道:“几百上千万年,你也能等?”
嬴疾坚定的点点头。
“又一个痴子。”帝君嘴角扯出一抹笑。
尘悟忽然明白帝君言外之意,急欲说破。
“你想的没错,正是如此。”帝君抢先一步说道。
接着帝君问嬴疾道:“你可愿拜本君为师?”
嬴疾恭敬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道:“嬴疾拜见师傅。”
帝君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递给他。
嬴疾双手接过。
帝君道:“既做了本君的徒弟,便该知晓六界、八荒所有的事,你尚在人间,先学通这本《八荒纪》,日后飞升,再传你《六界通史》。”
嬴疾恭敬的磕了个头道:“弟子谨记。”
帝君拍拍衣袖,道:“事情交代完了,本君还要去西天参加燃灯佛祖的佛法大会。”说完,他一转身,便不见了。
嬴疾起身,见尘悟愣愣的戳在原地,笑道:“如此岂不甚好?我们一家人都成了神仙。”
尘悟摇头,凄苦的看着他,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夫君,三生石上并没有我们的缘分。帝君所说的等,便是等三生石上出现我们的名字。而我,是父神的孩子,名字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三生石上。”
嬴疾的手紧紧的攥着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