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走了,她的话却留在尘悟心里。
回城路上,她骑在马上,回想着与嬴元相处的点点滴滴,竟然少的可怜。
“确实有愧啊!”尘悟不禁叹气。
“有愧什么?”张仪被尘悟的忽然低落,以及没头没脑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为了嬴疾,我一次次将元儿那孩子扔在家中,他从没怪过我。小时候,每次我回家,他总是特别黏人。后来他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可我这做娘的怎会看不出。”说到此处,尘悟苦笑,“不丁点的年纪一脸的患得患失,虽然极力隐藏,却越发让人心疼了。”
张仪动容,无言听着。
“一晃这孩子竟然已经二十三岁了。”尘悟慈爱的笑着,眼圈微红,声音哽咽,“我才发觉自己这个当娘亲的真正陪在他身边的年头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我印象里,他依稀还是那个五岁大的孩子,怎么就加冠了呢?”
张仪说话的声音也沙哑了,“采薇说的不错,孩子总会长大,做父母的得学会面对。”
尘悟回到家,茫然的下了马,茫然的走入内室,心里空空的,酸酸的。
内室的门开了,尘悟窝在棋桌边的软座里,懒懒的说道:“不是不让你们打扰吗?”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是嬴疾。
嬴疾在尘悟对面坐下,柔声问道:“夜深了,夫人为何不点灯?”
尘悟四下瞅瞅,内室暗得只能隐隐看到些影子。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是眨眼一瞬。
她将手放进棋盒,抓了一把棋子又放回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夫君,元儿该加冠了。”
嬴疾回府之后,家老向他禀报,说夫人送相国夫人回来后很是伤情,本想劝她一劝。此时,知晓因由,他也不禁感慨,长叹道:“是啊,一转眼,竟已匆匆过去了二十五载,与夫人邯山相遇仿佛还在昨日。”
尘悟伸手去摸嬴疾的脸,“夫君已经开始蓄须了,不是说打仗留胡子不方便吗?”
“老了,身子都已然不方便,还在意胡须吗?”嬴疾温柔得看着妻子,轻声道。
“老了?”尘悟呢喃,似是问嬴疾,又似自言自语。
活了七万多岁,二十五年对于她,甚至连一弹指都算不上。
尘悟缓缓收回手,下意识里摸摸自己的脸。
“为夫老了,夫人还年轻。”嬴疾笑道,“或许因为如此,夫人才难察觉逝者如斯吧。”
沉默,安静。
嬴疾好听的声音响起,“为夫明日去禀报王上,元儿的加冠礼无需张扬,邀请几位长辈来便可。”
尘悟点点头,黑暗中不知嬴疾看到没有。
二人便这般相对坐着,呆了一个晚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内室也亮起来。
尘悟仔细端详着嬴疾的脸:他大抵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不过眼角已经有了笑纹,蓄了髭须之后,并未显得他老,看起来更威严了些。
“夫君并没有老,只是越发稳重、内敛了。”尘悟终于展颜,释然。
晨光透过纱窗,洒在两人身上。
嬴疾将嬴元加冠的事禀告给嬴驷,嬴驷为表示对这位庶弟的器重,特命礼官邀请族中耆老操办。
加冠礼那日,仪式虽然简单,参加的人却都十分贵重。熟悉的有嬴驷、芈八子、张仪、嬴华、嬴辛,还有族中耆老,和一些与嬴疾要好的同僚。
加冠礼开始。
嬴驷带领众人祭拜祖先。拜完祖先,礼官捧出三顶冠,被尘悟拦下。尘悟命仕女也捧出三顶冠,向嬴驷施礼道:“禀王上,我这个母亲向来做的不够好,今日元儿成人,便亲手为他赶制了这三顶冠,还请王上恕罪。”
嬴驷扶起尘悟道:“慈母之心,何以罪愆?”又吩咐礼官,“就用元儿母亲做的冠吧。”
第一层是缁布冠,由嬴华为嬴元戴上。
第二层是皮弁,由嬴疾为嬴元戴上。
第三层是素冠,由嬴驷亲自为嬴元戴上。
礼官正要递上玉簪,被尘悟再次拦下,她从袖中取出青木送的木簪双手呈给嬴驷。
嬴驷道:“元儿是王室后裔,用木簪于礼不合吧。”
尘悟暗中施法,手轻轻抚过木簪,解开封印,顿时木香盈室。“这柄发簪取材东海之东的一株万年古树。这株古树受人恩泽,修行有成,他为报恩,便用自己的半瓣心做了这柄发簪送给恩人。这柄发簪看着普通,实则可断金玉。我也是因缘际会才得此珍宝。”
嬴驷接过发簪,为嬴元戴好。
嬴元长揖答谢。
这时有侍卫前来禀报,宗庙外有一个老头,说是大庶长的朋友,自称太上,前来庆贺公子元加冠。
老君?尘悟心中纳闷,随即便明白他的来意。
嬴疾见过太上,知道他是位高人,马上派人去请。
老君这次来并没有完全收敛仙气,他拱手象征性的向嬴驷行礼。
嬴驷通过老君气度看出他是个高人,神色郑重,恭敬回礼。
嬴疾拱手向老君道:“一别十年,先生安好?”
老君笑道:“于将军十年,与老夫不过旬日。”
众人除了尘悟,皆是大惊。
嬴疾问道:“先生何意,嬴疾不解。”
老君道:“修行之人,时日匆匆,十年恍如昨日。”
尘悟向老君摊开手掌道:“既是来贺我儿加冠,贺礼呢?”
“夫人不得无礼。”嬴疾对尘悟道。
尘悟却笑盈盈对嬴疾道:“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收徒便是收徒,贺什么礼?”
“收徒?”嬴疾更加糊涂。
尘悟对老君道:“你活了一大把岁数,好像还没有徒弟吧?”
老君被尘悟说破,也不尴尬,笑道:“令公子资质极佳,是否愿意拜老夫为师?”
尘悟一改戏谑,肃然对老君拱手道:“按理说以你的地位和修行,元儿拜你为师是他的造化,可是……”
“不舍得,是吗?”这回换老君说破尘悟。
尘悟点头。若让元儿拜老君为师,元儿便要吃下老君的金丹坐化飞升,就是说,在凡界,元儿得死。
老君捋着长须道:“好吧,我再等些时日倒也无妨。只是拜师之事今日便定下来,如何?”
尘悟转身对嬴疾道:“太上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我家乡很有威望,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嬴疾虽不十分肯定尘悟的来历,但经过与她家人和朋友接触,多少有些猜测,那似乎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存在,是很高的存在。元儿能得这等高人教导,是难得的机缘。他向老君行礼道,“如此,便多谢先生高看我儿了。”
“好,就这么讲定了,不许反悔。”说着,老君从袖中取出金刚琢套在嬴元腕上,拉着嬴元的手道,“日后解下这金刚琢之日,便是你我师徒缘分开始之时。”
嬴元看向父母,嬴疾看向尘悟,见尘悟点头,嬴元拜倒,叩首行礼。
老君拂尘轻抖,嬴元便似有双手扶着缓缓起身。
满室皆惊。
说起金刚琢,那是老君在天地共炉中修炼时,由天地灵气生出的宝物,水火不侵,可收天地五行。昔年老君以凡人之躯在人界历劫,多亏了金刚琢护身。
尘悟对老君道:“你如此看重元儿,我该送你什么谢师礼呢?”
老君道:“这个不急,日后行拜师礼的时候再说吧。”
尘悟忽然想到,昔年老君化身老子之时有一头坐骑青牛,可惜那青牛是凡物,终究是死了,老君为此伤心许久。于是对他道:“我家后院有一头青牛,名曰兕子,你有空便牵走吧。”
老君听了甚是感动,长揖相谢,“经年旧事你仍记得,还是老友深得我心。”
“既是老友,不必客气。”尘悟回礼。
老君再甩拂尘,向嬴驷告辞道:“收徒之事已成,老夫告辞,大王保重身体。”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猩红色的丹药递给嬴驷,“愿大王长命万年。”
嬴驷恍惚中接下丹药,还表示了感谢,待清醒时,已经无法推辞了。
老君对尘悟和嬴疾道:“将军,夫人,后会有期。”说罢,伸手便招来一朵云彩,驾着彩云飞走了。
众人又是大惊,纷纷看向尘悟,希望尘悟能解释。
尘悟心里一边骂老君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自己,一面紧急想合理的解释。
尘悟对嬴驷道:“王上可知老子?”
“那位道家的始创李耳?”嬴驷反问。
尘悟道:“不错,这位太上便是修行圆满的李耳,去世之说不过掩人耳目,实则是隐居山中了。适才驾云而去,便是他的道法。”
嬴驷仍然无法相信,“弟妹如何与他结交?”
嬴驷何等聪慧之人,他一眼便看出,老君的老朋友不是嬴疾而是尘悟。
“昔年老子云游,到我家乡,觉得那里灵气鼎盛,便住下来,做了我家邻居。”尘悟硬着头皮进一步瞎编。
嬴驷挠挠鼻子,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嬴元加冠礼上有神仙来贺的事不胫而走,更有甚者传说公子元其实是仙童转世,护佑秦国安定昌盛。
尘悟发现,嬴元并不喜欢自己为他找的这位老师,他认为老君《道德经》里表述的无为而治的思想并不适合秦国。
于是,在一次一家三口吃饭时,尘悟有意问他,“什么适合秦国呢?”
嬴元回答到:“法治。”
尘悟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进一步问他:“若是将来大秦一统**了呢?”
嬴元道:“当然还是法治。”
尘悟笑道:“时至今日天下大乱已经四百五十多年,民不聊生,你还要用严苛的法令去压制他们,他们不会造反吗?”
嬴元反驳母亲道:“可是一统之后,会有很多问题,列国度量衡不一致,车道不一致,民风更是不一致,如果不用一套法令去约束,是会大乱的。”
尘悟笑了,“元儿有此见识,娘亲甚是欣慰。无为而治并非不治,‘道常无为,而非不为’,法治要有,还需与民生息。”
嬴元不住点头,“孩儿知晓了,‘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
嬴疾坐在边上吃饭,静静的听着母子这番对话。
嬴元好奇问母亲道:“娘亲,这位太上老师真的是神仙吗?他给我的这个金刚琢自从戴上,便如长在肉里,摘不下来了。”
嬴疾也用询问的眼神看尘悟。
尘悟挠挠头道:“大约是吧。这老头神神秘秘,古怪的很,我只知道他是位高人,而且是位好人。或许你将来做了他的徒弟,会了解他多些。”
“夫人也是神仙吗?”嬴疾忽然问道。
尘悟被吓出一身冷汗,斥责赢疾道:“不许胡说,若是被人传出去,说不定把你的老妻当成妖怪给烧了。”
嬴疾似有所悟,意味深长看着尘悟道:“好,不说这个,吃饭。”
这顿饭表面平静,实则甚是诡异,尘悟如坐针毡。